宿命的线,在黄昏猝然收紧。
距离丛林特训开拔,只剩下最后三天。
秋日的傍晚,夕阳将营区的操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拉长了训练归队士兵们的身影。喧嚣渐歇,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汗水的味道。任峥刚结束一场战术复盘会,从旅部大楼出来,准备回小屋陪儿子吃晚饭。
刚走到营房区的岔路口,就看到警卫员小张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侦察连的连长赵青山。赵青山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混杂着紧张和些许促狭的神情。
“报告副旅长!”小张立正敬礼。
赵青山也赶紧敬礼:“副旅长!”
任峥脚步未停,目光扫过赵青山:“有事?”声音是一贯的沉稳。
“是…是有点事。”赵青山挠了挠头,眼神瞟向身后不远处的营区大门岗亭方向,“那个…我老家来了个人…想…想在咱们营区暂时落个脚…” 他语气有些吞吐,眼神闪烁。
任峥微微蹙眉。赵青山是他倚重的干将,性格向来沉稳,少有这种支支吾吾的时候。“什么人?按规定处理就是。”他语气平淡,并未在意,脚步继续往小屋方向迈去。朗朗应该已经在等他了。
“是…是我表妹!”赵青山见他要走,急忙提高了一点声音,语速也快了些,“她叫农玉兰!家里…家里出了点事!她一个姑娘家,没地方去,我爹娘不放心,让她来部队找我,看能不能…能不能在营区招待所暂时安顿几天?或者…副旅长您看…”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眼神带着明显的恳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农玉兰!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惊雷的闪电,毫无预兆地、狠狠劈中了任峥!
他的脚步,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猛地钉死在了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瞬间冻结!高大的身躯骤然绷紧,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时空错乱和前世洪流的复杂情绪,如同失控的火山熔岩,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与克制!
是她?!
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任峥猛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动作幅度之大,甚至带起了军装下摆的疾风!他那双素来锐利如鹰隼、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穿透灵魂的力度,射向营区大门的方向!
暮色四合,营区大门岗亭旁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碎花斜襟褂子,下身是同色系深蓝布裤子的年轻女子。她梳着一条油亮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胸前,双手有些局促地交叠在身前,紧紧攥着一个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小包袱。她的身姿单薄而挺拔,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到一截白皙细腻的颈项,在昏黄的灯光下,脆弱得如同易折的玉兰花瓣。
仅仅是这个侧影,仅仅是那低垂的颈项和那条熟悉的长辫子,就足以将任峥的记忆瞬间拉回那尘封的、充满愧疚与遗憾的前世!
那个在他被欺负时挺身挡在他身前,为他变成“泼妇”,为他操持家务,为他生儿育女,为他耗尽青春年华,却从未抱怨过半句的女人!那个在无数个风雨飘摇的日子里,用单薄的肩膀为他撑起后方一片天的女人!那个他亏欠了一生,最终也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农玉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回流,让他的指尖都微微发麻!时空在这一刻彻底扭曲、倒错!前世的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带着尖锐的棱角,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脑海!
出成婚她怯生生地为他端上热汤的模样…
她坐在昏黄油灯下为他缝补旧军装,手指被针扎破也浑然不觉的模样…
她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在漏雨的屋檐下轻声哼唱的模样…
她得知他抢救不回来(前世)噩耗时,瞬间失去所有光彩、失声痛哭的模样(前世在医院病逝后不放心灵魂回到老家看妻子,看到的)…
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愧疚、心疼、遗憾、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握着军帽边缘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副旅长?副旅长?”赵青山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将任峥从翻江倒海般的思绪中猛地拽回现实。
任峥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复杂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秋夜微凉的空气,却无法冷却他胸腔内滚烫的岩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开钉在农玉兰身上的目光,转向赵青山,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家里…出了什么事?”
赵青山被任峥那瞬间爆发又强行压制的恐怖气势慑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那点促狭彻底消失,只剩下肃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报告副旅长!是…是她定亲的对象,邻村一个后生,本来身体好好的,定亲后没俩月,突然就…就得了急病没了!乡下地方,闲言碎语传得邪乎…都说她…说她命硬克夫!她爹娘怕她想不开,也怕她在老家被人戳脊梁骨活不下去,就…就托人捎信给我,让我把她接出来,换个环境,散散心…最好…最好能在这边,托付个可靠的人家…” 赵青山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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