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惠帝元康九年,四月。
暮春的洛阳,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明媚时节,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躁动与不安。自洛水祓禊之宴过去月余,那日军报带来的隐忧,非但没有随时间消散,反而如同侵入骨髓的湿气,在陈望的心头凝结成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秘书监廨房内,陈望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典籍卷宗之间。初夏的阳光透过高窗的窗棂,在弥漫着陈旧竹简和新鲜墨汁气味的空气中,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细长。他手中握着一卷《汉书·地理志》,目光却久久停留在记载并州朔方、五原郡的竹简上。那些枯燥的地名、户口数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烽火连天、胡骑纵横的惨烈图景。
同僚们的低语声,像蚊蚋一样不时钻入他的耳中,搅扰着他本就纷乱的思绪。
“听说了吗?并州那边,匈奴刘渊公然在左国城称汉王了!”一个尖细的嗓音带着夸张的惊诧响起,是负责整理起居注的郎官李贽。他惯会打听消息,语调总是带着几分故弄玄虚。“竟敢僭越建制,设立百官,还建了个什么‘元熙’的年号,扬言要‘绍修三祖之业’,延续汉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沐猴而冠!”
廨房另一角,正在慢条斯理沏茶的老书吏孙伯头也不抬,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吴地口音的沉稳语调劝诫道:“李郎,慎言,慎言呐…贾常侍与诸位公卿自有主张。不过是疥癣之疾,癣疥之患,待朝廷天兵一到,顷刻间便叫它灰飞烟灭。”只是这劝诫听起来,底气并不如何充足,反倒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
“孙老所言甚是,只是…”接话的是坐在陈望斜对面的博士赵琰,他放下手中的《庄子》,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真实的忧色,“只是苦了并州的百姓…昨日我偶遇一位自并州上党逃难来的故人,言及离石、左国城一带,已是胡骑纵横,村落为墟,百姓流离失所,惨不忍睹啊…”
“唉,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李贽摇头晃脑地接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轻快起来,“不过,赵博士也不必过于忧心。昨日石卫尉金谷园的新诗会,那才叫精彩!王夷甫的‘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之句,真是清雅绝伦,意境高远!还有那位新近自江东来的顾家女公子,一曲《明君怨》,哀婉缠绵,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话题迅速从并州的血火惨状,转向了名士的风流韵事和诗赋技巧的品评。廨房内原本略显沉闷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众人纷纷加入讨论,比较着近日各家门阀诗会的高下,仿佛千里之外的战乱只是戏台上的故事,与这帝都的太平岁月毫不相干。
陈望握着笔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笔尖饱蘸的墨汁,不知不觉滴落在展开的竹简上,晕开一小团污迹,模糊了几个古老的篆字。他猛地惊醒,放下笔,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帛,小心翼翼地吸附墨渍,心中却是一片冰凉,比那布帛还要冷硬。
刘渊称王!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寇边掳掠,而是公然树旗立国,与洛阳的晋室分庭抗礼了!这是自汉末以来,塞外胡族首次在中原腹地建立如此规模的政权。可在这帝国的中枢,这石破天惊的消息,竟只沦为廨房内一丝可有可无的谈资,迅速被风花雪月所覆盖、消解。这种集体性的麻木,比胡骑的刀箭更令人感到恐惧。
他再也无法安心读书,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湿透的棉絮,闷得他喘不过气。他索性起身,将竹简稍作整理,对孙伯低声道:“孙老,我欲去兰台查阅几卷前朝关于西域都护府的旧档,此处暂且劳您看顾。”
孙伯抬起浑浊的老眼,看了他一下,似乎洞察了他心中的烦闷,缓缓点了点头:“去吧,年轻人,多走走也好。只是…莫要走得太远。”后一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带着长辈般的关切与隐忧。
陈望拱手一礼,逃也似的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廨房。
秘书监在宫城西南隅,毗邻皇家库府和存放兵甲器械的武库。他没有真的去兰台,而是信步由缰,沿着高大的宫墙下的阴影,漫无目的地走着。青石板铺就的宫巷幽深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狭窄的光带,照在墙角滋生的青苔上。
不知不觉,他穿过几条宫巷,来到了南宫门外的一处宽阔广场。这里视野豁然开朗,远处是巍峨的宫阙飞檐,近处广场以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平日是百官朝会前聚集等候之所,显得空旷而庄严。
而广场的尽头,高大的阙楼之下,赫然矗立着一对巨大的铜骆驼。这便是闻名天下的“铜驼”。它们历经汉魏风云,不知在此屹立了多少岁月,昂首向天,姿态雄健,在初夏愈发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幽暗而沉重的金属光泽。这对铜驼,曾是强汉赫赫武功、远抚西域、万国来朝的象征,承载着一个伟大时代的辉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