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指间沙,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夏末秋初。清水河的水位下降了些,露出了岸边被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河水的颜色也变得更为清澈湛蓝,映照着高远起来的天空。田里的玉米棒子开始鼓胀泛黄,沉甸甸地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收获,空气里弥漫着庄稼成熟时特有的、干燥而芬芳的气息。
苏茉莉的生活,似乎也进入了一种新的、更为坚忍的轨道。她依旧是天不亮就起床,灶膛里的火光总是第一个撕破村里的黑暗。她伺候母亲吃药的动作更加轻柔熟练,给弟弟妹妹准备的早饭,也总是想方设法地变换些花样,哪怕只是多撒一把野菜,或者将红薯切得更精细些。
在地里,她成了生产队长口头表扬的“劳动能手”。她锄草的速度更快,施肥更均匀,收割时弯腰的弧度更低,持续时间更长。汗水常常浸透她背后那块打了补丁的汗巾,泥土沾满她纤细却不再柔嫩的手指,但她从不叫苦,也从不偷懒。她那沉默劳作的身影,仿佛与脚下这片黄土地融为了一体,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与命运抗争的韧性。
村里关于她和赵团长的风言风语,如同夏末的蝉鸣,在喧嚣了一阵后,终究渐渐平息了下去。毕竟,赵家那边再无任何动静,而茉莉日复一日的平静与劳碌,也让大家觉得,那或许真的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幻泡影。偶尔还有长舌妇在背后指指点点,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惋惜:“看吧,我就说,山鸡哪能真飞上枝头变凤凰……”
这些话语,或多或少会飘进茉莉的耳朵里。她听到了,也只是握着农具的手微微紧一下,或者舀水的动作停顿半秒,随即恢复如常,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坐在自家小院的门槛上,望着满天繁星,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的迷茫。未来像笼罩在浓雾里的山路,看不清方向,只知道必须咬着牙往前走。
这天下午,茉莉正在自家屋后那小块自留地里给几畦白菜间苗,弟弟苏小军像颗炮弹一样从外面冲了进来,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与红光。
“姐!姐!天大的好消息!”小军一把抓住茉莉沾满泥巴的手腕,激动得语无伦次。
茉莉被他吓了一跳,蹙起眉头:“慢点说,怎么了?是娘的药有着落了?”她第一反应总是与家庭的窘迫相关。
“不是!是……是我!”小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声音却依旧带着颤抖,“公社中学的刘校长,还有武装部的干部,今天来学校了!他们……他们说是来选拔什么……‘苗子’!姐,我被选上了!”
茉莉愣住了,手里的几棵小白菜苗掉在了地上都浑然不觉:“选上?选上什么?”
“是部队里的机会!”小军的眼睛亮得惊人,“说是要在我们这批初中生里,挑选家庭成分好、身体健康、有文化的‘好苗子’,推荐到县里去参加进一步的选拔!如果选上了,就能……就能直接去部队当兵,还是技术兵种,能学开汽车,修机器!”
轰隆一声,仿佛一道惊雷在茉莉的脑海里炸开。部队?当兵?这对于一个贫困农村家庭的孩子来说,无疑是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天赐良机!不仅仅是能吃上皇粮,拿津贴贴补家用,更意味着一条截然不同、充满希望的前途!
“真的?!小军,你说的是真的?!”茉莉反手紧紧抓住弟弟的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连日来的沉郁仿佛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光驱散了不少。
“千真万确!”小军用力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红印章的表格,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你看,这是推荐表!刘校长亲自给我的,说咱们家三代贫农,成分清白,我学习成绩也好,身体也壮实,符合条件!让我填好了,明天就交到公社武装部去!”
茉莉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斤的表格,手指轻轻拂过那鲜红的印章,眼眶瞬间就湿润了。这是希望!是他们苏家,是弟弟小军,也是她这个姐姐,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的一线曙光!
“好!好!太好了!”茉莉连说了几个好字,声音哽咽,“爹要是知道了……爹要是知道了……”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抬手用力抹了把眼睛,将即将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狂喜过后,现实的考量立刻涌上心头。茉莉冷静下来,仔细看着那张表格,上面需要填写家庭情况、社会关系等等。
“这事得赶紧告诉娘!”茉莉拉着弟弟往屋里走,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卧病在床的苏母听到这个消息,灰败的脸上也骤然焕发出光彩,挣扎着要坐起来,拉着儿子的手,泪如雨下,反复念叨着:“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咱们苏家,总算有指望了……”
然而,这份巨大的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晨,小军怀揣着填好的表格,像只充满希望的小兽,兴冲冲地赶往公社。茉莉在家中心神不宁地等待着,既期待又隐隐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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