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获宁王朱宸濠的赫赫战功,并未如常理所料般为王阳明铺就一条通往权力核心的坦途。相反,它像一面放大镜,将官场的嫉妒、猜疑与政治的阴暗照得清晰无比。正德皇帝朱厚照及其麾下以江彬、张忠为首的佞臣集团,对王阳明这“不赏之功”既惊且惧,种种荒唐行径接踵而至:从要求释放宁王重演“擒获”闹剧,到公然设座羞辱、散布勾结叛王的流言……这一切,都让王阳明对腐朽的朝局深感失望与疲惫。功高不赏,反遭谗诋,他虽以“不动心”的修养泰然处之,但内心深处,对现实政治的热忱已渐渐冷却。
正德十六年(1521),武宗朱厚照在荒唐嬉游中猝然驾崩,因其无子,堂弟朱厚熜入继大统,即明世宗嘉靖皇帝。新帝即位,锐意求治,一扫正德朝的乌烟瘴气,朝野为之振奋。王阳明作为功勋卓着、学养深厚的老臣,自然被召入京。一时间,士林欢欣鼓舞,皆期盼这位兼具事功与学问的“真儒”能入阁拜相,一展其经世济民的抱负,引领中兴之治。
然而,历史的惯性与现实的政治算计,再次给了理想一记重击。内阁首辅杨廷和等人,虽为清流领袖,但本质上仍是传统程朱理学的维护者。他们对王阳明那套直指本心、充满活力的“心学”心存疑虑,视其为可能动摇正统的“异端”;加之王阳明军功太盛,威望过高,恐入阁后难以驾驭,威胁自身权位。于是,杨廷和等人利用职权,从中作梗,百般阻挠。最终,朝廷的任命下达,仅授予王阳明一个南京兵部尚书的虚衔。南京作为留都,六部本是安置闲散官员之所,此职毫无实权,形同虚设。不久,朝廷又“体恤”地准许他归乡省亲。这看似优容的安排,实则是将其排除出了权力中心。
嘉靖元年(1522),王阳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浙江老家。此时,其父王华已于前一年去世,他依制丁忧守孝。政治的失意与丧父的悲痛交织,却反而让他获得了一种解脱与宁静。他彻底脱离了京城纷繁复杂的政治漩涡,在会稽山下、鉴湖之畔,找到了精神的归宿。他利用这段难得的清闲时光,全身心投入到讲学授徒之中,进一步深化和完善他的心学体系。
他在绍兴开辟了稽山书院,作为传播心学的大本营。消息传出,四方学子负笈来投,云集于此,“环坐而听者三百余人”,盛况空前。其核心弟子,如稳健笃实的钱德洪、聪慧超迈的王畿(字汝中)等,皆聚集门下,协助他讲学论道。阳明心学迎来了其传播史上的鼎盛时期,“致良知”的教旨如同强劲的东风,吹遍了东南,深入人心。
然而,思想的广泛传播与深化,往往伴随着内部的理解分化与路线辩论。随着门人日众,资质各异,对“致良知”功夫的理解和实践也开始出现微妙而深刻的分歧。这一分歧,在王阳明晚年一次重要的出征前夕,由他两位最杰出的弟子引爆,并最终由他亲自一锤定音。
嘉靖六年(1527)九月,南方边陲再起烽烟。广西思恩、田州的少数民族首领卢苏、王受等聚众起事,局势动荡。朝廷在无人可派的情况下,再次想起了那位善于平定祸乱的老臣王阳明,任命他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总督两广、江西、湖广军务,前往征抚。
此时,王阳明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连年的军旅劳顿、政治倾轧,加之长期的肺痨宿疾(据史料推测),使他形销骨立,咳喘不已。他深知此行凶险,或许有去无回。临行前夜,秋月朗照,清辉洒满他在绍兴的府邸。在府中着名的天泉桥上,他最器重的两位弟子——钱德洪与王畿,就老师平日所传的“四句教”发生了激烈的思想碰撞,相持不下,遂于夜半时分,共执疑问,向即将远征的老师请教。这便是中国哲学史上影响深远的 “天泉证道”。
所谓 “四句教” ,是王阳明晚年对其毕生学问精髓的高度概括和最终定论: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钱德洪(德洪)性格敦厚,注重实践。他认为,这四句话是老师立教的“定本”,一字不可易,为学者提供了一个清晰可靠、循序渐进的修行阶梯。既然绝大多数人(“中根以下”之人)都非生而知之的圣贤,内心难免有习气欲望的沾染(意之动),导致“有善有恶”,那么功夫就必须从“为善去恶”的切实格物做起,通过渐修,逐渐恢复心体的光明。他坚持“四有”的立场,强调扎实的道德实践。
而王畿(汝中)天资颖悟,富有玄思。他则从心体的超越性层面立论,认为既然心之本体是超越相对善恶的“无善无恶”(一种绝对的、未发之中的纯净状态),那么由心体所发的“意”、能知的“良知”、所对的“物”,在本质上也都应该是“无善无恶”的。因此,他认为“四句教”并非终极真理,只是权宜之法,是为引导中下根器之人设立的“权法”。他主张“四无说”,认为真正的功夫在于“悟得本体”,即顿悟心体之无善无恶,一旦顿悟,便是功夫的完成,直达圣域,这更适合天赋极高的“利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