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三年六月十五(公元1405年7月11日),江苏苏州,刘家港。
这一天,注定要铭刻在人类航海史的丰碑之上。长江入海口,水面开阔,帆樯如林。以六十二艘巍峨如山的“宝船”为核心,加上马船、粮船、水船、坐船、战船等各类辅助舰只,总计二百零八艘舰船,如同一条巨大的海上长城,铺满了整个江面。船上旌旗招展,绣着“明”字和各式号令的旗帜在夏日的海风中猎猎作响。岸上,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从各地赶来的官员、百姓,以及即将远征的船员家属,汇聚成一片望不到边的人海,共同见证这空前绝后的盛况。
二万七千八百余名船员、士兵、工匠、医者、通事(翻译)、文书……这支庞大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身着统一的号服,肃立于各自的岗位。他们脸上交织着与亲人离别的伤感、对未知航程的忐忑,以及身为天朝上国使者的豪情。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的气息(为祈求海神保佑而举行的祭祀刚结束),也弥漫着一种历史即将被开创的凝重与激动。
郑和,身着御赐的麒麟服,屹立在舰队旗舰——那艘最为宏伟的九桅宝船高耸的指挥台上。他目光沉静,缓缓扫过眼前这支凝聚了帝国力量与个人心血的庞大船队。江风拂面,带来咸湿的海水气息,也带来了童年时父亲口中关于“西洋”的模糊描述,那些关于巨浪、异兽和遥远国度的故事,此刻不再是虚幻的传闻,而是即将亲历的现实。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思绪压下,转化为无比的坚定。
“吉时已到——起锚——” 郑和沉稳而洪亮的声音,通过传令兵,如同水波般层层传递开去。
霎时间,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划破长空,与节奏鲜明的战鼓声交织在一起,盖过了岸上的喧嚣。巨大的铁锚在绞盘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拉起,带着江底的淤泥,脱离水面。水手们如同矫健的猿猴,攀上高耸的桅杆,解开了束缚着巨大帆布的绳索。一面面饱含风力的巨帆次第升起,如同云霞蔽日。在领航船的引导下,这支史无前例的庞大舰队,如同一条缓缓苏醒的巨龙,开始移动,逐渐驶出拥挤的港口,驶向那烟波浩渺、前途未卜的海洋。
岸上的欢呼声、祝福声、哭泣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追随着船队,直至帆影在天际线上渐渐模糊。
航行并非一路凯歌。舰队凭借对季风和沿岸地形的熟悉,顺抵福建长乐太平港休整,并在此等候最后的季风。随后,船队正式扬帆南下,进入真正的“西洋”水域。浩瀚的南中国海,展现了它温柔背后的狰狞。在马六甲海峡附近,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变色,乌云如墨,翻滚汇聚。狂风呼啸着掀起如山般的巨浪,狠狠砸向船队。数百艘船只在这自然的威力面前,如同片片落叶,剧烈地颠簸摇晃。雷霆在头顶炸响,闪电撕裂昏暗的天幕,雨水横泼,能见度降至极低。
“郑公公!右前方发现暗礁群!浪太大,看不真切,但水色有异!”桅盘上的了望员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中充满了惊恐。若在平时,凭借精湛的航海技术或可规避,但在此等风暴中,一旦触礁,便是船毁人亡的结局。
指挥舱内,烛火摇曳,器物滑动,所有人都面色发白,紧紧抓住固定物。副使王景弘等人焦急地看向郑和。却见郑和神色凝重,却毫无慌乱。他一边紧紧握住扶手稳住身形,一边凝神倾听了望员的报告,目光死死盯住面前那张虽粗糙却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航海图。
“传令!各船紧随旗舰灯号,听鼓声行事!降半帆,左满舵,绕行‘犬牙礁’外侧深水区!”他的命令清晰、果断,不容置疑。号旗在风雨中艰难升起,与节奏特定的鼓声一起,将指令传递给在风浪中挣扎的邻船。整个舰队在他的指挥下,如同一个整体,艰难而精准地调整着航向,与那片死亡礁石区擦肩而过。郑和的镇定,如同定海神针,感染了船上的每一个人,恐慌的情绪逐渐被专注和信任取代。
历经艰险,船队终于抵达了远航的第一个重要目的地——占城(今越南中南部)。当这支遮天蔽日的舰队出现在占城沿海时,当地土着的独木舟与之相比,犹如蝼蚁仰望巨象。占城国王身穿华丽的民族服饰,率领文武百官和盛装的仪仗队,在海岸边举行了最隆重的欢迎仪式。空气中飘散着异域的香料气味,鼓乐之声迥异于中原。郑和身着朝服,手持旄节,在卫士的护卫下,庄严地踏上异国的土地。他向占城国王宣读了永乐皇帝的诏书,表达了友好通商、共享太平之福的意愿,并呈上了带来的大量丝绸、瓷器、金银器皿等珍贵礼物。占城国王感激涕零,对明朝的富庶与慷慨惊叹不已,欣然同意遣使朝贡。这首次外交接触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船队的士气。
离开占城,船队继续向西,穿越了战略要冲马六甲海峡。海峡两岸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与中原风光截然不同。他们先后访问了苏门答腊岛上的须文答剌、黎代等国,以及爪哇岛上的麻喏巴歇王国(满者伯夷)。在这些地方,郑和同样宣诏赐赏,建立友好关系,展现了明朝“和平使者”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