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顶楼的晨光与茶香,爷叔关于“因果”与“业力”的冰冷剖析,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宝总心中因夜访废墟而燃起的冲动火焰,却也让那火焰沉淀为一种更为冷静、更为沉重的决心。他知道,救湖西厂,绝非易事,更非简单的慈善。它牵扯着复杂的因果、沉重的业力,以及最现实不过的利益与人性博弈。
但决心已下。第一步,他需要直面那个漩涡中心的人——范新华。
他没有选择在和平饭店或者至真园那样的地方。那里太过奢华,距离范新华此刻的地狱太过遥远,只会加深他的惶恐与隔阂。在宝总的授意下,汪明珠将见面地点,安排在了明珠公司那座存放外贸尾货和原料的仓库一角。
这里,是范新华如今“工作”的地方,也是他试图逃避现实、甚至寻死的角落。
仓库高大而空旷,空气中弥漫着棉麻纤维、染料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高高的天窗投下几束清冷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成堆的布料和货箱堆砌出巨大的阴影,使得角落里的那张旧办公桌和两把折叠椅,显得格外渺小和孤寂。
宝总到的时候,范新华正佝偻着背,坐在折叠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一堆需要分拣的瑕疵纽扣。他穿着明珠公司发的蓝色工装,洗得发白,却依旧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颓丧和死气。听到脚步声,他迟钝地抬起头。
看到来人是宝总,范新华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足无措,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羞愧和一丝茫然。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的“嗬嗬”声,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坐。”宝总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拉开另一把折叠椅,坐了下来,目光平静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几乎被彻底击垮的男人。
范新华僵硬地坐下,双手紧张地搓着工装的衣角,头埋得很低,不敢与宝总对视。
“范厂长,”宝总开口,依旧平静,“湖西厂的事体,汪总都跟我讲了。侬自家,有什么想讲的?”
范新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依旧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
宝总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从风衣内侧口袋中,取出了那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轻轻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范新华的目光,被这个熟悉的牛皮纸包吸引。他颤抖着手,慢慢伸过去,打开。
那本泛黄的《劳动模范荣誉证书》,和那几张色彩已然有些黯淡的集体照,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照片上,张秀英戴着大红花,笑容灿烂,眼神明亮。照片上,工友们簇拥在一起,青春洋溢,对未来充满希望。
“啊——!”范新华如同被电流击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他猛地抓起那本证书,死死攥在手里,仿佛要把它捏碎,又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再也无法抑制,积压了太久的悔恨、恐惧、绝望和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麻木!
他瘫倒在地,不是跪,是彻底的瘫软。他抱着那本证书,嚎啕大哭!哭声嘶哑、绝望,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令人心碎。
“宝总!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全厂啊!张秀英……她男人瘫了……孩子辍学去南方打工了……她为了省几块钱……天天吃咸菜……王会计……他老婆跟人跑了……李师傅……他……他上个月查出了癌,没钱治,在家等死啊……都是我!都是我害的!”
他猛地用头撞着冰冷的水泥地,发出“咚咚”的闷响:“我为了政绩!为了脸上有光!为了……为了自己能往上爬!我鼓动大家集资!我吹得天花乱坠!我说厂子马上要腾飞!说股票能翻几倍!他们……他们都是相信我啊!把养老钱、给孩子读书的钱、甚至借来的钱……都交给了我啊!”
宝总冷静地看着他,没有阻止他的宣泄,只是淡淡地插了一句,如同冰冷的刀锋,剖开血淋淋的现实:“一个男人要有三个钱包:实际的钱、信用额度、别人眼中的身价。侬三个钱包,都破产了。”
这句话更是刺激了范新华,他哭得更凶:“是!破产了!全没了!信用扫地!人人喊打!我不是厂长!我是罪人!是湖西厂的千古罪人!”
他抬起头,满脸泪水和污渍,眼神涣散,充满了自我厌恶:“我还……我还挪用了厂里的流动资金去补窟窿……我以为能赚回来……结果……结果全砸进去了!窟窿越来越大!我还不起啊!债主天天堵门……泼油漆……吓唬我老婆孩子……我……我不敢回家……我没脸见他们啊!我不是不想活!我是没脸活啊!宝总!”
他猛地扑过来,不是求饶,而是用头抵着宝总的膝盖,声音破碎不堪:“宝总!侬杀了我吧!杀了我给全厂职工谢罪!我只求侬……求侬想想办法……帮帮他们……他们是无辜的!他们还指望那点钱活命啊!只要……只要能补偿他们一点点……我做牛做马……我给侬当狗!我都愿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