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报业大厦三楼的编辑部,午后阳光斜斜切过窗棂,在积着薄灰的木质办公桌上投下菱形光斑。空气中飘着旧油墨的淡香,混着打印机卡纸时冒出的焦糊味,还有走廊尽头茶水间飘来的速溶咖啡苦味。墙上挂着的老式石英钟,秒针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嗒”轻响,像在给满室的沉默打节拍。
仲孙黻蹲在资料室的铁皮柜前,指尖拂过一摞泛黄的校样纸。纸页边缘卷曲如枯叶,上面用红墨水标注的“勇”字缺了右下方一点,墨迹晕开像颗没掉的眼泪。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母亲留下的银镯子——镯身上刻着“平安”二字,随着她翻纸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叮铃”声。
“这校样都快成文物了,你还翻它干嘛?”门口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编辑周姐抱着一摞新到的样刊走进来。她今天穿了条酒红色西装裤,头发用珍珠发卡挽成低髻,脸上的粉底在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主编催着要绘本的最终版,你再磨叽,这月奖金可就悬了。”
仲孙黻没抬头,指尖停在“勇”字的缺口处:“周姐,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给我退稿的那位编辑吗?就写‘你的故事值得被看见’的那位。”
周姐愣了愣,把样刊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闷响:“你说李老啊?去年就退休了,听说现在在郊区养鸽子呢。怎么突然提他?”
“我在这摞校样里找到他当年的批注了。”仲孙黻把一张纸递过去,纸上的钢笔字遒劲有力,末尾画了个小小的太阳,“你看,他当年就说‘勇’字缺的这一点,得让主角自己补上。”
周姐接过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边:“李老当年可是报社的活字典,就是太轴,总为了篇稿子跟主编吵。后来听说他女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岔开话题,“你这绘本都改了八版了,再不改完,印刷那边该催命了。”
仲孙黻站起身,身高刚到周姐的肩膀。她的头发长到腰际,发尾微微卷曲,是天生的自然卷。眼睛是浅棕色,笑起来时眼尾会弯成月牙,此刻却透着股执拗:“我想把李老的故事加进去。当年他退我稿时,夹了张他女儿的照片,说‘这孩子总缺点儿勇气’。”
“你疯了?”周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咖啡杯在桌上晃了晃,溅出几滴褐色液体,“绘本主题是‘成长’,加个退休老编辑的故事算怎么回事?主编要是知道了,非把你这稿子毙了不可!”
仲孙黻没说话,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蓝色封皮的笔记本,翻开的那页贴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手里举着支断了尖的铅笔,站在报社门口的老槐树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这就是李老的女儿,叫周小满。”仲孙黻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我上周去郊区看李老,他说小满现在在社区开了家书店,总跟孩子说‘要敢把心里的话写出来’。”
周姐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她伸手去拿照片,手指却在半空停住。她的指甲涂着酒红色甲油,边缘有些磨损,此刻却泛着白:“你……你见过小满?”
仲孙黻点头,注意到周姐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她跟我说,小时候总看见爸爸在台灯下改稿子,改到后半夜就会对着一张退稿信发呆。那封信,就是你当年写的吧?”
周姐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仲孙黻。阳光照在她的发梢,能看到几缕不易察觉的白发。她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用力按了按眼角:“当年我刚进报社,主编让我写退稿信,说李老的稿子‘太理想化,不接地气’。我……我那时候哪懂什么是理想啊。”
“可你在退稿信里写了‘你的故事值得被看见’。”仲孙黻走到她身边,声音放得很轻,“李老说,就是这句话,让他撑过了最难的那几年。”
周姐转过身,眼眶通红,脸上的粉底被眼泪冲开两道白痕:“我后来才知道,李老写的那些稿子,全是关于他妻子的。他妻子是小学老师,生病去世后,他就把对妻子的念想全写进了故事里。”
就在这时,编辑部的门被“砰”地推开。主编张哥举着个保温杯冲进来,杯壁上印着“镜海市报创刊50周年”的红字。他今天穿了件灰色夹克,肚子把拉链撑得快要裂开,头发梳得油光锃亮,额头上的汗珠顺着发际线往下淌:“仲孙黻!你那绘本到底还改不改?印刷厂那边说再不上稿,就赶不上月底的童书展了!”
仲孙黻把校样纸和照片递过去:“张哥,我想加个故事,关于李老和他女儿的。”
“加什么加!”张哥把保温杯往桌上一墩,水洒出来浸湿了校样纸的一角,“这绘本是给小朋友看的,你加个退休老编辑的故事,谁看得懂?我看你就是想偷懒,不想改稿!”
周姐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坚定:“张哥,这故事得加。当年是我写的退稿信,我欠李老一个道歉。”
张哥愣住了,看着周姐通红的眼睛,又看看仲孙黻手里的照片,嘴角动了动却没说出话。窗外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一片叶子飘进屋里,落在那页缺了点的“勇”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