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郊的鱼塘边,天刚蒙蒙亮。塘埂上的野草挂着露水,绿得发脆,风一吹就晃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谁在暗处轻捻着草叶。水面像铺了层碎银,被早起的鱼搅出圈圈涟漪,带着点腥甜的潮气扑在人脸上,凉飕飕的,钻进衣领时还能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轩辕龢蹲在塘边补渔网,粗粝的麻绳在掌心磨出红印,指节被网眼勒出几道弯月似的红痕,他却没顾上揉——渔网的麻绳缝里,缠着个眼熟的蓝发卡。
那发卡是亡妻柳月的。塑料的底子早被日光晒得发乌,边缘磨得发白,上面掉了颗水钻的地方留着个小坑,还是当年女儿囡囡没夭折时,攥在手里玩藏宝贝掉的。那天囡囡把发卡揣进兜里跑,摔了一跤后水钻就没了影,柳月还笑着捏囡囡的脸蛋:咱囡囡是把钻子藏进土里,要种出会发光的花呢。轩辕龢的心猛地一揪,指尖捏着发卡边缘,凉得像攥着块刚从塘底捞起的碎冰。他恍惚看见柳月总把这发卡别在脑后,扎个松松的马尾,蹲在塘边帮他摘鱼鳃时,马尾扫过他手背,痒乎乎的。那会儿囡囡总绕着柳月的膝头跑,小布鞋踩在泥地上吧嗒吧嗒响,脆生生喊着娘,鱼蹦啦,柳月就会笑着拍囡囡的小屁股:慢点儿跑,别摔进塘里。可如今,塘边只剩他和这枚孤零零的发卡,连囡囡的笑声都成了埋在心底的碎影,稍一触碰就扎得慌。
爸,你蹲这儿干啥?
身后传来儿子阿福的声音,哑着嗓子像被砂纸磨过,还是老样子——自从柳月去年深秋走后,阿福就总对着鱼塘喊,村医来看过,摇着头说娃是受了刺激,精神头有点失常。轩辕龢回头,见阿福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露着细瘦的手腕,腕上还有道没长好的疤——是上个月追野猫时被柴禾划的。他站在塘埂上,脚边的野草被踩得弯了腰,眼睛直勾勾盯着水面,手里还攥着个玉米棒,玉米粒被捏得七零八落,有的顺着指缝掉在泥里,很快就被露水洇得发胀。
没干啥,补网呢。轩辕龢把发卡往兜里塞了塞,指尖碰到兜里皱巴巴的烟纸,才想起今早还没抽口烟。他声音放软,你咋不多睡会儿?灶上温着粥呢,还有你爱吃的腌菜。
阿福没答,突然举着玉米棒往鱼塘里扔,胳膊抡得老高,嘴里直嚷嚷:钱!钱!给娘买药!咚一声砸进水里,溅了轩辕龢一脸水花。他抹了把脸,水珠顺着胡茬往下掉,没生气——这半年来,他试过好多法子哄阿福:把铜钱串成串挂在房梁上,说这是能响的钱;把玉米掰成粒装在陶罐里,说这是庄稼人的钱。最后阿福总算不总喊了,就是还会把玉米扔塘里,像是觉得把玉米沉进塘底,就能变成给柳月抓药的银钱。前阵子他试着把玉米换成铜钱,阿福却把铜钱攥得死紧,半夜里还攥着哭,哭着喊,他只好又换回玉米。
那不是钱,轩辕龢扯了扯阿福的袖子,布料磨得发硬,像块干硬的豆皮,咱回家,爸给你煮玉米吃。煮得糯糯的,你小时候最爱啃,啃得满脸都是玉米粒。
阿福挣开他的手,蹲下来扒拉塘边的泥,手指抠着水草里的小石子。泥块沾在他手背上,和汗混在一起,黑黢黢的像抹了层墨。轩辕龢叹口气,接着补网。渔网是柳月生前缝的,她手巧,网眼织得匀匀的,青灰色的麻绳上还留着她指尖磨出的温乎气——当年她总在油灯下编网,编累了就把脸贴在麻绳上歇会儿,说让麻绳记着我的味儿,好帮你多捞鱼。就是去年汛期被上游冲下来的树枝刮了个大洞,他补了好几次都没补好——他总说柳月的网得用她留下的麻线补才像样,可那些麻线早被虫蛀了大半,剩下的几根脆得一碰就断,上次试着穿针,刚一拽就断成了两截,像极了柳月走那天,他攥着她的手,明明攥得那么紧,还是眼睁睁看着那点温度散了。
风慢慢热起来,太阳爬过远处的杨树林,树梢的影子投在水面上,把水面照得一半亮晃晃一半暗沉沉。塘里的鱼开始翻花,一声跃出水面,银白的鱼鳞闪了下光,又落下去,惊得岸边的蜻蜓飞散了一片,有只红蜻蜓慌得撞在他补网的竹竿上,嗡嗡地转了两圈才飞走。轩辕龢补到渔网中间时,手指被什么东西硌了下——不是石子,硬邦邦的,还带着点弧度,像块小月牙。他把网眼撑开看,心里一下,眼皮突然跳得厉害,左眼皮连着跳了三下,老辈人说这是祸事来的兆头。
是枚银锁。
锁身小小的,比囡囡的拳头大不了多少,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边角被水浸得光滑,摸上去温温的,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背面还能看见当年柳月用锥子扎的小印——那是囡囡的生辰,三月初七,四个歪歪扭扭的小坑。轩辕龢的手开始抖,指节捏得发白——这是囡囡的长命锁。当年囡囡三岁时在塘边追蝴蝶,锁链断了,锁掉进塘里,他捞了三天三夜都没捞着。那三天柳月就蹲在塘边哭,抱着囡囡的小棉袄坐在塘埂上,棉袄上还绣着柳月扎的小莲花,她说是我没看好孩子,连个锁都守不住。后来囡囡染了急病走了,这锁就成了他心里的刺,总觉得是锁没护住囡囡,才让她走得那么急,急得连句都没再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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