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第三中学,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叶隙,在初二(3)班的窗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教室后墙的黑板报还留着上周的“三国英雄谱”,宇文龢用彩色粉笔勾勒的关羽红脸膛,被调皮鬼用橡皮擦出了两道泪痕,倒像极了哭鼻子的红脸猴。讲台上的铁皮茶杯冒着热气,枸杞和胖大海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浮浮沉沉,散出微甜的药香。
宇文龢捏着半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精忠报国”四个大字。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蓝布衬衫上,领口别着的钢笔帽反射出一点银光——那是妻子临终前给他换的新笔,笔杆上刻着“教书匠”三个字,笔画被摩挲得发亮。
“都抬头看这儿!”他用黑板擦敲了敲讲桌,铁皮桌面发出“哐当”一声,惊得趴在桌上的石头猛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晶亮的口水。教室后排传来几声憋不住的笑,宇文龢瞪了一眼,笑声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鹅,戛然而止。
石头慌忙用袖子抹嘴,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他的眼神躲闪着,落在宇文龢的教案本上——那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上,不知被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正举着根冰棍追一只三条腿的狗。
“知道今天讲什么不?”宇文龢的声音洪亮,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窗外的梧桐叶被风掀起,露出背面灰白的绒毛,像一群振翅的飞蛾。
“岳飞!”前排的语文课代表抢先回答,她扎着高马尾,发绳是鲜艳的橙红色,说话时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
“没错。”宇文龢点点头,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但今天不讲他怎么打仗,讲讲他背上的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谁知道他妈为啥给他刺‘精忠报国’?”
教室鸦雀无声,只有吊扇在头顶“嘎吱嘎吱”地转,把热空气搅得团团转。石头的手指在桌肚里抠着什么,忽然“啊”了一声,举起手里的半截橡皮擦:“老师,是不是怕他忘了写作业?”
哄堂大笑里,宇文龢却没笑。他看着石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想起儿子宇文文小时候,也总爱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次他讲“岳母刺字”,小文举着玩具剑说:“爸爸,我也要刺字,就刺‘打倒奥特曼’!”
“石头说得有点道理。”宇文龢突然开口,笑声渐渐平息,“都是怕忘了该干的事。”他翻开教案本,第三十七页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的小文穿着幼儿园的园服,举着张“讲故事比赛一等奖”的奖状,门牙缺了一颗,笑得漏风。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尖锐,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到了。宇文龢抬头望去,只见操场角落的槐树下,站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正朝教室这边张望。男人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一道浅浅的疤痕,阳光照在他的金丝眼镜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宇文老师。”教室门被轻轻推开,班主任王老师探进头来,她的头发烫成波浪卷,发梢沾着几片白色的头皮屑,“有人找你。”
宇文龢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粉笔灰落在他深蓝色的西裤上,像撒了把细盐。他走出教室时,听见石头在后面喊:“老师,岳飞后来打赢了吗?”
“下节课告诉你。”他回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三道褶。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呛得人鼻子发酸,白瓷砖地面被拖得发亮,倒映出宇文龢佝偻的背影。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正靠在走廊尽头的栏杆上,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指尖在信封边缘来回摩挲。
“是宇文龢老师吗?”男人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挂着公式化的微笑。他的皮肤很白,像是很少晒太阳,领口系着条红色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我是。”宇文龢伸出手,掌心有些潮湿。男人的手很凉,指节突出,握手时只用了指尖,像是怕被什么东西烫到。
“我叫不知乘月,是宇文文的同学。”男人递过信封,信封上印着“镜海市留学服务中心”的字样,“小文托我把这个交给您。”
宇文龢的手指顿了顿,信封的边角被磨得有些毛糙。他有半年没收到儿子的消息了,上次通话时,小文在电话那头喊:“爸,我很快就能接你过来了!”背景里有地铁进站的轰鸣声,还有个女孩的笑声。
“他还好吗?”宇文龢的声音有些沙哑,走廊里的声控灯突然灭了,两人陷入短暂的黑暗,只有窗外的阳光在地上投下狭长的光斑。
“挺好的,刚考完驾照。”不知乘月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的光晃了宇文龢的眼,“他说让您别担心,按时吃药。”
宇文龢拆开信封,里面是张明信片,印着纽约自由女神像。背面是小文歪歪扭扭的字:“爸,记得您讲的岳飞。这边的汉堡不好吃,想您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字迹旁边画着个流泪的汉堡,嘴角还挂着两串泪珠。
他的指腹抚过“岳飞”两个字,突然想起小文十岁那年,发高烧说胡话,嘴里反复念叨:“岳爷爷,我爸不是汉奸……”那天他刚被举报在课堂上“美化古代武将,宣扬暴力思想”,教导主任把他的教案摔在地上,红色的批注像一道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