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停歇后,天色并未彻底放晴,总是蒙着一层灰白的阴翳。
太学府飞翘的檐角在这样沉闷的天色里,轮廓也显得模糊了几分。
自那日从李墨处得了“柳营旧档”的线索,陈佳乐的心便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
既想顺着那微弱的痕迹摸索下去,又不得不时时警醒,生怕一个不慎,便扯动了系在丝线那端的、未知的危机。
她依旧每日往返于明伦堂与藏书阁,姿态与往常无异,只是翻阅的书册,在不经意间,多了些前朝兵制、武备沿革相关的冷僻典籍。
她看得极有耐心,从不在一处过多停留,如同春日采蜜的蜂,在不同的花簇间短暂驻足,不惹人疑。
这日,她正对着一本《武经总要》中关于军械制式的图谱出神,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青色身影在书架尽头一闪而过。
是顾青兰。
她似乎也在查找什么,目光专注地扫过一排排书脊,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的陈佳乐。
陈佳乐心中微动,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书册合拢,换了一本《乐府诗集》摊开在面前。
她不确定顾青兰是否愿意在此刻与她照面,那晚雨中送药后,她们之间便维持着一种刻意的、心照不宣的距离。
然而,顾青兰却朝着她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她的脚步很轻,落在寂静的藏书阁地板上,几不可闻。
陈佳乐垂下头,假装被诗集吸引,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
那抹青色在她身旁停顿了一下。
“这本《乐府诗集》,”顾青兰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可是京中书局新刻的版本?我见其注解,与前版颇有不同。”
陈佳乐抬起头,对上顾青兰平静无波的眼眸。
她是在找借口搭话?
还是真的对这本书感兴趣?
“是…是王浩师兄前几日替我寻来的,
”陈佳乐稳住心神,将书册轻轻推过去些,“师姐若感兴趣,不妨一观。”
顾青兰没有接书,目光却落在陈佳乐面前那本《武经总要》上,虽然它被合拢放置,但那深蓝色的封皮和独特的厚度,在满是经史文集的书架上,仍显得有些突兀。
她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不必了,”顾青兰语气淡漠,“只是随口一问。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低声道,
“听闻城西‘墨香斋’近日收了一批前朝旧籍,其中有些孤本残卷,涉及京畿地理风物,李墨师兄素好此道,或可前去一观。”
说完,她不待陈佳乐回应,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青衣拂过书架,带起一缕微尘。
陈佳乐怔在原地,心头巨震。
城西墨香斋……前朝旧籍……京畿地理风物……
顾青兰这番话,绝非无缘无故!
她是在暗示自己?
那“柳营”旧址,正在城西!她是猜到了自己在查什么,却又不敢明言,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提供可能的线索?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陈佳乐心头,有被看穿的窘迫,有得到提示的感激,更有一种并肩行走于悬崖边缘的窒息感。
顾青兰此举,无疑再次将她自己与这趟浑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是在冒险。为了家族的真相,她终究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
翌日午后,陈佳乐寻了个由头,向学监告假半日,言说需去城中采买些笔墨用具。
她并未乘坐太学府安排的马车,而是独自一人,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襦裙,用纱巾稍稍遮掩了过于显眼的雪发,步行出了府门。
京城街道依旧熙攘,叫卖声、车马声不绝于耳。
陈佳乐却无暇流连,依照打听来的方向,径直往城西而去。
越往西行,街市便越发显得陈旧、寥落。
与城东的繁华锦绣相比,这里更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房屋低矮,行人衣衫朴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年深日久的沉寂气息。
“墨香斋”的招牌悬挂在一处不起眼的铺面门前,黑底金字的漆面已然斑驳脱落。
陈佳乐推门而入,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冗长的呻吟。
铺内光线昏暗,充斥着纸张霉变与墨锭混合的古怪气味。
四壁书架高耸至顶,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书,杂乱无章,几乎无处下脚。
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掌柜正伏在柜台后,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一本残破的古籍。
“掌柜的,”陈佳乐放轻声音,生怕惊扰了这片沉静,
“听闻贵店新收了一批前朝旧籍,可有涉及京畿地理,或是…前朝兵备、旧衙档案之类的杂项?”
老掌柜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了她一眼,见是个年纪轻轻、气质却不俗的姑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低下头。
慢悠悠地道:“姑娘倒是问得偏门。前朝旧籍是有一些,都堆在里间角落,自己去找吧。不过多是残本,能否找到想要的,就看你的运气和眼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