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艺组的会议室里,投影仪的冷光正打在林昭昭推过去的方案书上。
总导演老周的茶杯在桌面洇出个圆晕,他翻到“复古主题夜”那页时,钢笔尖在“特邀许蔓担任造型指导”几个字上顿了顿:“这女人最近踩了好几个雷,你确定?”
林昭昭的指尖抵着太阳穴,昨夜熬出的青影在眼下淡淡浮着。
她盯着墙上挂的第一季密逃海报——杨幂穿着红裙蹲在密室角落抹泪的侧影,裙角的褶皱被镜头拉成温柔的弧线。
“就因为她踩雷。”
她把方案书往老周手边推了推,“她踩的每个雷,都踩着当年被抹去名字的自己。”
老周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他抬眼时正撞进林昭昭眼里的锐光。
那光像把挑开伤疤的柳叶刀,让他想起三年前这姑娘设计“回声桥”时,也是用这种眼神说“我要让每个不敢说话的人,听见自己的声音”。
“行。”老周把钢笔拍在桌上,“我让宣传组配合。但出了事——”
“我扛。”林昭昭抓起外套起身,方案书边角扫过桌面时带起张便签,是她昨夜写的“红裙标注:匿名设计师作品”。
许蔓是在造型工作室的落地窗前看到那张宣传图的。
正午的阳光穿过香云纱样衣,在她肩头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被风吹散的星屑。
空调风掠过脖颈,带着一丝金属的凉意,与皮肤接触时激起细微战栗。
她正用镊子调整珍珠胸针的角度——那是给某位小花新剧准备的造型,品牌方特意强调“突出团队协作感”。
“蔓姐,热搜第三!”
小棠举着平板冲进来,屏幕亮得刺眼,“综艺组要复刻第一季经典造型,这红裙居然标‘匿名’……”
许蔓的镊子“当啷”掉在样衣上,珍珠滚进香云纱的褶皱里,发出几声轻如叹息的碰撞。
她盯着宣传图里那条红裙——真丝双绉在镜头下泛着流动的光,和十六岁那年在老陈裁缝铺画的分毫不差。
布料的光泽仿佛带着温度,映在视网膜上灼烧出残影。
标注栏的“匿名设计师作品”七个字像团火,烧得她眼球干涩发疼,喉间涌起一股焦苦的腥气。
“谁允许的?”
她的声音比空调风还冷,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白痕,“去联系综艺组,说我要——”
话没说完,她突然顿住。
玻璃幕墙映出她扭曲的脸:三十七岁的造型总监,为一条标着“匿名”的裙子失控,像极了当年躲在后台,看着别人穿着自己设计的红裙接受采访的十六岁少女。
“不用了。”
她弯腰捡起镊子,珍珠在指尖硌出个白印,触感冰冷而坚硬,“小棠,把我去年设计的改良旗袍发过去,就说我愿意指导复原。”
深夜十一点,林昭昭的手机在茶几下震动时,她正对着监控屏调试镜面光频。
沈巍的咖啡杯空了三个,镜片上蒙着层白雾:“许蔓的心率监测数据下午三点突然飙到110,持续了十七分钟——和宣传图发布时间完全吻合。”
林昭昭的指尖在键盘上停顿半秒,屏幕里许蔓工作室的监控画面正定格在她摔镊子的瞬间。
手机又震了两下,来电显示是串陌生号码,尾号是许蔓工作室的分机。
“喂?”她按下接听键。
对面沉默了三秒,呼吸声像浸了水的风箱,沉重而潮湿:“那裙子,不是匿名。”
许蔓的声音发哑,带着股被掐住喉咙的闷,“他们当年说‘团队共创’,现在连‘团队’都不肯提了?”
林昭昭望着墙上挂的红裙,月光透过百叶窗在裙角织出银边,光影如潮水般缓缓爬动。
她想起老陈递来的习作集里,那张红裙手稿角落的“许蔓设计”,墨迹被摩挲得发毛:“我知道是谁设计的。”
她放轻声音,像在哄只受了惊的猫,“但你敢来‘看见’吗?”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突然粗重起来,仿佛有千斤重物压在胸口。
林昭昭能想象许蔓此刻的模样——攥着手机站在落地窗前,背后是整座城市的灯火,眼前却只有十六岁的自己,在裁缝铺的台灯下画红裙,稿纸边缘沾着灯油的渍,指尖染着蓝黑墨水,空气里飘着棉线被熨斗烤出的微焦味。
“几点?”许蔓问。
“明晚八点,昭心密室。”
林昭昭看向监控屏,许蔓工作室的灯突然全灭,只剩她的影子贴在玻璃上,像片被风拍在窗上的枯叶,“我在‘衣镜密室’等你。”
许蔓踏入密室时,智能镜面正泛着幽蓝的光,光波如水纹般缓缓荡漾,映出她模糊而失真的轮廓。
她穿着件素色真丝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常年拿剪刀的薄茧,指节因长期用力而微微变形。
空气里浮动着老棉布的皂角香——和老陈裁缝铺的味道一模一样,还夹杂着一丝铁架生锈的金属气息。
墙上挂着十二件复刻造型,从杨幂的红裙到邓伦的工装外套,每件都用玻璃罩子罩着,像博物馆里的文物。
灯光斜照在展柜上,折射出冷冽的光晕。
“许老师。”
林昭昭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拎着块鹿皮布,“这些衣服的布料、针脚,都是按原始手稿复原的。”
她停在红裙前,鹿皮布轻轻拂过裙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件最麻烦,真丝双绉要12姆米,褶皱要折三十八道——和你十六岁画的手稿分毫不差。”
许蔓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抬起来。
玻璃罩的冷意透过指尖刺进骨头,她触到红裙的瞬间,镜面突然嗡鸣起来,低频震动顺着地面传至脚心。
倒影里的她张了张嘴,声音却不是自己的——是品牌方总监的公鸭嗓,带着会议室内的回响:“造型团队共创,拒绝个人英雄主义。”
许蔓猛地后退,后腰撞在玻璃展柜上,发出一声闷响,肩胛骨传来钝痛。
镜面恢复正常,映出她发白的脸。
监控室里,沈巍的鼠标重重点击,心率曲线像被狂风卷起的纸带:“她的自主意识在和条件反射对抗,现在是临界点。”
林昭昭把红裙从玻璃罩里取出来,真丝在她臂弯流淌,像捧了捧流动的月光,触感柔滑而微凉。
“你设计它那年,杨幂在密室里哭了。你说‘衣服要能接住眼泪’。”她把裙子递过去,“现在呢?”
许蔓的手指擦过裙腰的暗线——那是她当年为了加固针脚偷偷加的,老陈说“傻姑娘,没人会看这里”。
指尖触到那处细密的走线,仿佛碰到了十六岁的心跳。
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碎玻璃的刺,回荡在密闭空间中:“现在她们的眼泪,都是流量。”
她转身要走,镜面却“咔”地亮起。
画面里是间化妆间,暖黄的灯照在许蔓脸上。
她面前摊着张署名表,钢笔尖在“许蔓”两个字上戳出个洞,纸面微微焦黑。
“我画了三百张图,连个签名都不敢要……”
她的声音哽咽着,把纸撕成碎片,“我只想被人看见一次。”
许蔓的脚步顿在原地。
她看着视频里的自己——三十岁的造型总监,在后台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眼泪砸在碎纸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监控室的沈巍推了推眼镜:“这是实习生小夏上周偷录的,她今天上午把文件发到了我邮箱。”
林昭昭没说话,只是把老陈带来的习作集放在桌上。
硬壳封面的褶皱里还沾着裁缝铺的棉絮,一张边缘焦黑的少年美术赛奖状夹在扉页,上面“许蔓”二字已被烟熏得微黄。
她顺手将桌角那个磨得发亮的Zippo推到许蔓手边——那是她从老陈铺子里翻出的旧物,当年许蔓总用它烤软皮尺。
许蔓翻开习作集时,一张泛黄的日记纸飘出来——“1999年3月12日,师傅夸我配色有灵气。我想,总有一天,观众会说‘这是许蔓的风格’。”
她的手指抖得厉害,日记本在桌上划出道痕。
不知谁的打火机“咔嗒”响了声,火焰腾起时,她才发现自己手里捏着个Zippo,火苗舔着红裙的边角,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中开始弥漫焦糊的甜。
“烧吧。”林昭昭的声音像块压舱石,“烧掉这件没人承认的裙子,烧掉二十年的委屈。”
火焰裹着真丝双绉,噼啪声里飘起焦糊的甜,灰烬如蝶翼般旋舞。
许蔓盯着跳动的火苗,镜面上突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每张被划去的“许蔓设计”都在火光中显形,层层叠叠,像用血写的碑。
“我教她们反抗……”
她的膝盖慢慢弯下去,火光照得眼泪发亮,滴落在手背时带着温热,“可我自己,早就学会了闭嘴。”
监控室的单向玻璃外,林昭昭看着许蔓瘫坐在地,红裙的灰烬落在她发间,像一场黑色的雪。
沈巍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她没烧裙子,她烧的是‘必须完美受害’的剧本。”
“叮——”许蔓的手机在桌上震动。
林昭昭瞥见屏幕亮起的瞬间,来电显示是“妈妈”。
许蔓抬头时,密室的门突然被风撞开道缝,穿堂风卷着片纸页飘进来——是张泛黄的奖状,边角写着“许蔓”两个字,在地面打着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