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的江予安,身上带着清爽的沐浴露香气,发梢还微微湿润,整个人仿佛被温热的水流洗去了那层坚硬冰冷的外壳,显露出内里疲惫却柔软的本质。
他操控轮椅来到我面前,不再回避我的目光,眼神里虽然还残留着挫败后的痕迹,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
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是一个无声而郑重的邀请。
“月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心头百感交集,轻轻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立刻收拢手指,那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依赖和确认。
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墙,在这一握之间,悄然消融。
我站起身,跟着他一起移动到通往卧室区域的台阶前。这三级台阶,是他每天需要克服的小小障碍,通常他会依靠臂力自己完成转移。
然而今天,他在台阶前停下轮椅,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准备发力。他转过头,仰起脸看我,然后,朝着我,张开了双臂。
那是一个全然依赖的、寻求拥抱的姿态。
“月月,”他看着我,眼神清澈,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他极少显露的、委屈巴巴的意味,像是个找到了合理借口可以偷懒的孩子,“抱我。”
我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今天……不自己转移了吗?”
他立刻摇了摇头,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情绪坦荡,理由也充分得让人无法拒绝:“我不是受伤了吗?”他指了指自己拉伤的大腿后侧,语气理所当然,又带着点撒娇。
这一刻的他,与白天那个在康复室里倔强到近乎自毁的男人判若两人。他不再用坚硬的盔甲包裹自己,而是坦然地将他的脆弱、他的需要,摊开在我面前。
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好,”我弯下腰,张开手臂环抱住他,在他的耳边,用极其温柔却坚定的声音说,“今天我来帮你转移。”
我的手臂穿过他的腋下和膝弯,感受着他身体的重量和温度。我深吸一口气,用腰部发力,稳稳地将他从轮椅上抱了起来。他的手臂也顺势环住了我的脖颈,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窝。
在这个短暂的、紧密相拥的转移过程中,我的嘴唇靠近他的耳朵,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以后,江江,千万不要逞能。”
我顿了顿,感受着他身体的微颤,更紧地抱住了他,说出了那句在我心中盘旋已久的话:
“你的身边有我,永远都有我。”
我抱着他,他自己也撑着自己,我们合力让他坐上了第三级台阶。
然后我再次抱他,他也再次抓着栏杆扶手,我将他稳稳地放在台阶上另一台等待的轮椅上。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但他环住我脖颈的手臂,却没有立刻松开。
他就那样抱着我,将脸埋在我的颈侧,久久不肯撒手。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依恋。
我静静地站着,任由他抱着,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尽了委屈终于肯回家的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但手臂依然松松地环着我。他看着我的眼睛,眼神里有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却也带着一丝让人心疼的苍凉。
“月月,”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我想通了。”
我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其实,”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我不对复健这件事儿抱有希望就好了。”
我的心微微一沉。
他继续说道,逻辑清晰得如同在分析一个案件:“本来嘛,我的情况,医生早就说过,想要好转是极其困难的,近乎奇迹。现在,出现了神经再生的迹象,有那么一点点希望,这本身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我的一缕头发,目光有些放空,仿佛在梳理自己的思绪。
“但是,如果我不把这点希望‘当’希望,不把它作为我必须达成的目标,不把它攥在手心里日日仰望……”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看向我,“那么,最终,哪怕只是出现一丝丝好的结果,哪怕只是多了一点点感觉,或者能多站几秒,对我来说,就都会是奇迹,是惊喜,是白捡来的礼物。”
“反过来,”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看透般的释然,“如果我死死捏着这点希望,把它当作唯一的念想和必须到达的彼岸,拼尽一切去追逐,那么最后的结果如果没有那么理想,我就会像今天这样,摔得很惨,痛苦万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压的巨石终于吐了出来,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所以,我决定了。以后的康复治疗,只是复健。是我每天需要完成的任务,像吃饭睡觉一样。我会去做,会尽力,但我不会再对‘康复’这个结果,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了。”
他说完了,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狂躁和绝望,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他不是放弃了努力,而是调整了心态,将努力的支点,从那个遥远而渺茫的“结果”,拉回到了“过程”本身。
这不是懦弱,而是一种在残酷现实面前,为了保护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所能做出的、最理智也最艰难的选择。
我看着他,没有说什么“不要放弃希望”的空话。我只是俯下身,再次紧紧抱住了他,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好。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无论你是充满希望,还是只专注于当下,我都陪着你。我们一起,只管去做,不问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