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了墨的棉絮,慢悠悠漫过天津老城的屋檐,将砖缝里的最后一丝暖意都吸噬干净。马凤仪的影子被残阳拉得老长,叠在胡同斑驳的墙皮上 —— 这面墙见证了他从青涩小伙到三个孩子父亲的蜕变。“大跃进” 那年的炼钢炉火还在记忆里发烫,大女儿静茹便在鼎沸人声中落地;去年料峭春寒里,小女儿美茹的啼哭又给这间逼仄的土屋添了几分活气。可命运总爱用欢悦作引子,父亲在三年前那个粮票比金子金贵的冬天,终究没扛过饥饿的啃噬,闭眼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掺了糠皮的窝头。从此,母亲的白发与弟弟的寡言,便和自家的炊烟缠在一起。
此刻,那缕稀薄的炊烟早已散尽。缺了一条腿的饭桌用碎砖垫着,上面摆着三碗飘着菜叶子的稀粥,静茹和美茹扒着桌边,小下巴搁在冰凉的木纹上,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街门。日头早沉进西边的洼里,檐角的麻雀都归了巢,马凤仪的身影还没出现。母亲枯树枝似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粗布围裙,皱纹里嵌着的担忧都快溢出来,她朝儿媳妇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却抖得厉害:“凤仪咋还没回?别是在粮站排队出了啥岔子?”
爱人的心跳早乱了章法,指尖捏着褪色的门帘绳,听见婆婆的话忙应道:“不能的,许是单位有事耽搁了,我去路口瞧瞧。”
她的鞋刚踩在门槛上,街门突然 “哐啷” 一声撞在门框上,像块石头砸进屋里的寂静。马凤仪回来了,可那身影瞧着比暮色还阴沉 —— 肩膀垮着,脚步拖得发重,像是背上驮了块卸不掉的冰。
爱人忙掀开门帘,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从没见过丈夫这样:眉头拧成死结,脸色阴得能滴出水,连平日里温和的眼神都裹着一层冷硬的烦躁。马凤仪没看她,也没看凑过来的母亲和孩子,径直拖着步子往里走,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细碎的声响,最后 “咚” 地一声瘫坐在炕沿上,扯过炕头那床打了补丁的蓝布被,死死蒙住了头。
“凤仪!” 母亲慌了,枯瘦的手抓住被角就往下扯,声音里的担忧快绷不住了,“你这是咋了?出啥大事了?别吓娘啊!” 被角从马凤仪脸上滑开,露出他通红的眼窝 —— 那不是累的,是熬的、急的,连胡茬都透着一股疲惫的狼狈。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撑着炕沿坐起来,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单位…… 单位领导找我谈话了。让我去锡林浩特,家属也得跟着走。这一去,啥时候能回来,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喉结滚了滚,又补了句:“我要是走了,您老人家咋办?谁来照应您啊?”
“啥时候走?” 爱人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攥得发白,声音里的不安压都压不住。
“明天收拾一天,后天就走。” 马凤仪的话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人事关系都办妥了,连车票都买好了。”
爱人只觉得脑子 “嗡” 的一声,眼前发花。她攥着衣角,心里翻江倒海 —— 这年头的工作调动,咋能这么突然?连句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那些领导做事,也太绝了!母亲还没从 “锡林浩特” 这四个字里缓过神,又追着问:“那地方在哪啊?离咱们天津远不远?”
“远,可远了。” 马凤仪苦笑着摇头,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在内蒙古,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荒得很,没几户人家。离中苏边界也近,现在两国关系又紧,指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了。到时候能不能再见面,都难说。”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卷,却没点燃,只是捏在手里转着,“我这一去,跟流放也没啥两样。”
母亲的脸 “唰” 地白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心口,连手指都开始发颤:“咋就非得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你是不是在单位犯错了?”
“我能犯啥错?” 马凤仪苦笑一声,目光扫过炕边睁着大眼睛的静茹、抱着美茹的爱人,声音低了些。
“去年不是已经减了几百万了吗?咋今年还减?” 母亲皱着眉,满是不解 —— 她没读过书,不懂啥叫 “国民经济”,只知道去年那阵子,胡同里好多人家都没了粮票,饿肚子的人一抓一大把。
马凤仪深深叹了一口气,烟卷在指尖捏得变了形。
母亲听得云里雾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她没文化,参不透这些绕来绕去的道理,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湿冷的棉絮。
其实她不知道,这几年的日子,早被 “大锅饭” 熬得没了生气。在农村,农民们下地干活,哪还有往日的劲头?干多干少一个样,到头来都是分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谁要是卖力干,收成归集体,自己倒耗了体力,还是填不饱肚子。到了粮食紧缺、饿殍遍野的年月,“省力气” 竟成了活命的法子 —— 反正干与不干,都是饿,不如少耗点劲,还能多撑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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