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冠文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立刻将郑硕这番举动的效果看在眼里,心中不禁一热。
他马上顺势转身,对着整个剧组抬高声音,用他那极具感染力的腔调喊道:
“喂!各位手足!都先停一停手里的活!过来排好队!趁休息,我给大家郑重介绍一下!”
他伸手虚引向郑硕,语气带着自豪:“这位,就是我们『凤凰·许氏兄弟电影公司』最重要的投资人,也是我们最大的老板,郑硕,郑先生!
郑生百忙之中专门来探班,关心大家!大家鼓掌,多谢郑生请饮的冰汽水!”
“多谢郑生!!”片场里顿时响起一片杂乱却无比真诚的道谢声,夹杂着热烈的掌声。
郑硕谦和地连连摆手,说着“应该的,大家辛苦”,甚至亲自从箱子里拿出几瓶可乐,递给了离得最近的、满手是汗的灯光师和满头灰土的场务。
这个细微的举动,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讲都更具冲击力。
它无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这位大老板,尊重并且看重每一个岗位的付出。
郑硕深谙,电影能否顺利拍好,靠的不仅是台前光鲜的明星和导演,更是这些默默无闻的幕后基石。
收服他们的心,有时比搞定一个明星更关键。
片场里,因为冰镇可乐带来的小小骚动渐渐平息,工作人员们一边享受着难得的清凉,一边低声议论着这位年轻老板的阔绰与体贴。
灯光老师傅阿伯仰头灌下一大口,满足地咂咂嘴,嘟囔声不大却刚好能被附近的人听见:
“呦呵,还是冰冻的可口可乐!真够劲!这可比片场锅炉房烧的开水、要不就是带铁锈味的自来水强多咯!”
郑硕听到这声朴实的夸赞,只是淡淡一笑,顺势对许冠文做了个“这边谈”的手势。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摄影棚一角相对安静的地方。这里杂乱地堆着下一场戏要用的仿古麻将桌和一块写着“大押”的当铺招牌,空气中弥漫着木头、油漆和灰尘的味道。
郑硕很随意地在一张给演员休息用的折叠帆布椅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空位。
许冠文会意,跟着坐下,又仰头灌了几大口可乐,冰凉的液体让他因长时间工作而燥热的身体舒坦了不少。
他用一条半旧的手帕用力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脸上带着一种创作顺利带来的兴奋光采,语速轻快地汇报:
“郑生您放心,片子拍得异常顺利!比我们原定的计划快了不少。
照这个进度,《鬼马双星》最多再拍三天,肯定能全面杀青!”言语间充满了自信。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从卡其裤口袋里掏出一个边缘已经磨得发毛、皱巴巴的笔记本,迅速翻到某一页,递到郑硕面前。
纸上是用铅笔勾勒的分镜草图,线条虽然潦草,但动态感十足。
他指着一场厨房混战的画面,眼睛里闪着光,解说道:“郑生您看这里,我设计的这场戏,用平底锅来挡菜刀,拿腊肠当剑对打,最后许冠杰还会被迎面飞来的鸡蛋糊一脸!
这种就地取材、市井味十足的幽默,是邵氏那些飞天遁地、不食人间烟火的武侠大片里绝对没有的!
我们要的就是这种让普通街坊看了会心一笑,觉得‘对对对,我家厨房就是这样’的真实感和亲切感!”
“很好。这种独特的味道,正是我们需要的。”郑硕的指尖在草图边缘轻轻敲了敲,表示赞许,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整个忙碌而略显陈旧的片场。
他语气平静,但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许冠文心头一震:
“宣传发行这边,你完全可以放心,不用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已经安排好了,香江这边,《明报》、《星岛日报》、《东方日报》,还有我们自己的《今日头条》,首映式之后连续三天的头版广告位,都已经预留好了。”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消息,声音依旧平稳:“另外,通过‘墨方’玩具这大半年在东南亚建立起来的销售和推广网络。
我也已经和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还有印尼、日本几个主要国家的龙头院线搭上了线,初步达成了上映意向。海外市场的排片问题,基本解决了。”
许冠文拿着可乐罐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冰水珠滴落在他的裤子上。
他瞳孔微微收缩,猛地看向郑硕。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鬼马双星》这部电影,还未出世,就已经拥有了香江顶级的媒体曝光度和一个覆盖东南亚的、现成的发行渠道!
这是多少老牌电影公司砸下重金、耗费多年人脉都难以在短时间内铺开的局面!
邵氏依靠星马泰的影院网络起家,也是多年积累。而郑硕,竟然凭借一个玩具搭建的渠道,悄无声息地就完成了关键布局。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由衷地感慨道:
“郑生……您这一步棋,走得……走得比邵氏和嘉禾他们,快了不止一拍啊。这简直是给电影插上了翅膀!”
郑硕没有因这句赞美而露出得意之色,只是轻轻摩挲着可乐瓶壁上不断沁出的冰凉水珠,目光变得深邃,缓缓说道:
“许导,我投资你的剧本,看重的,并不仅仅是它未来能赚回多少票房利润。”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许冠文,语气变得异常认真:“我更看重的,是这部电影骨子里的东西——它是在‘为打工仔发声’。”
他抬起手,指向片场那些正在休息、扮演茶客、摊贩、工人的群众演员:
“你镜头下的这些人物,他们为两餐一宿奔波劳碌的辛酸,他们在窘迫困境中苦中作乐的幽默和韧劲。
能精准地戳中这个时代大多数普通人内心最柔软、最有共鸣的地方。
电影,不仅仅是一件用来赚钱的商品。”
郑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未来的事实。
“它更是一把钥匙,一把能够打开观众心扉、影响一代人想法、甚至潜移默化地塑造社会风向的钥匙。我们要做的,就是用好这把钥匙。”
郑硕这番话,声音不高,却像一道闪电,直直劈进许冠文心里,让他心头猛地一震,瞬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遇到真正知音的激动。
他搞喜剧,摸索了这么多年,内心深处从来不只是为了博人一笑,更是想为那些在香江底层挣扎求存、默默无闻的升斗小民画像,替他们说几句憋在心里的话。
此刻,他从这位年纪轻轻却已经搅动商界风云的奇才口中,竟然听到了远超普通投资人、直抵创作内核的深刻见解,这让他既意外又振奋。
就在许冠文心潮澎湃,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满头大汗、穿着沾了灰渍的工装背心的制片主任,手里捏着一张纸条,急匆匆地小跑过来,脸上写满了为难和焦虑,喘着气报告:
“许导演,郑生……刚、刚收到外面的消息,坏了!明天原定在庙街拍夜市的那场重头戏,天气预报说……说很可能有雷阵雨,还是大雨!”
许冠文一听,眉头立刻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庙街夜市那场戏,是整部电影市井气息最浓、也最出彩的段落之一,为了协调封街、租赁场地、组织上百名群众演员,剧组费了老大的劲,时间和资金都卡得很死。
延期一天,不仅仅是租金和人工的金钱损失,更会打乱整个后期剪辑和前期宣传的节奏,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忐忑看向郑硕,担心这位投入巨大的金主老板会因为意外和可能的超支而产生不满,甚至施加压力。
然而,郑硕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愠怒或急躁。
他神色平静如水,只是稍稍坐直了身体,目光沉稳地看向制片主任,语气平和地问:“先别慌。如果延期,最晚需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确保拍完那场戏?”
制片主任擦了把汗,紧张地翻看着手里的日程表,结结巴巴地回答:
“最、最多……三天后,庙街那边还有一个空档。但是……但是三天后那个场地已经被无线电视台的一个大型节目组订走了,我们很难再插进去……”
郑硕略一沉吟,指尖在折叠椅的金属扶手上轻轻敲了敲,随即转头对许冠文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果断: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种事,人力难为,急也没用。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他立刻给出清晰的指令:“许导,你这边一切照旧,按原计划做好明天拍戏的所有准备,就当天气没问题。同时,做一套室内拍摄的备用方案。”
他紧接着对制片主任吩咐道:“你立刻去给邵氏制片部的负责人打电话,就说我郑硕请他们帮个忙,看能不能临时协调出一个最大的室内摄影棚给我们。
万一明天真的下雨,我们整个剧组立刻转移进棚,连夜搭景,确保拍摄不中断。
费用问题,按市价结算,不用担心。”
他思路极其清晰,提出了“双线准备”的务实方案,不仅没有指责,反而主动调动资源,分担了最大的压力。
这种在危机面前毫不慌乱、迅速提供实质性解决方案的强大支持,让许冠文和旁边急得冒汗的制片主任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心里顿时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更多了一份实实在在的踏实感。
许冠文重重地点了下头,话语中充满了被信任和支持的干劲:“好!郑生,就按您说的办!我马上安排人手准备两套方案!”
郑硕站起身,拍了拍许冠文的肩膀,目光再次投向喧闹而忙碌的片场。
碘钨灯下,演员们在走位,灯光师在调整光效,烟火师在检查道具……
在这看似杂乱的光影艺术背后,郑硕看到的,是一个潜力巨大的、能够悄然渗透并塑造社会普遍情绪、凝聚特定群体共识的强大文化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