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着地图上那些蓝色图钉,它们大多位于人口密集的旧区或码头附近,虽然单店面积不大,但就像深入社区肌理的“毛细血管”,价值不容小觑。
“马家经营多年,这些店虽然招牌换了,但原有的供货渠道、街坊邻里的购物习惯,尤其是马家过去那套维护地盘的方式留下的影响,都还在。”
郑硕沉吟着:“接下这些店,不仅仅是接收资产,更是接管了一个复杂的局面。但这也是最快速度切入这些原本难以进入区域的绝佳机会。”
他脑中飞快地权衡着。整合这些店铺,意味着能瞬间大幅提升“正大”的门店网络密度和覆盖范围,尤其是在一些过去难以打入的传统社区。
但挑战也同样明显:如何快速改造店铺形象和管理系统,如何安抚和整编可能存在的原有员工,如何应对马家残余势力可能的不配合或暗中破坏。
以及最关键的是,如何让这些社区的居民接受并信任新的“正大”品牌。
“罗德尼……”郑硕头也不回地开口,对静立身后的罗德尼·迈尔斯吩咐道:
“这十八家店,你亲自带人去接手。每家店的情况都可能不同,要仔细评估。重点是现有库存的盘点,员工的去留意愿和能力评估,以及店铺所在街区的情况。
特别是要摸清楚,之前马家是通过哪些人、什么方式来‘维持’这些店所谓的‘平静’的。”
他需要知己知彼,才能平稳过渡。
“明白,老板。”罗德尼·迈尔斯沉声应道:“我会安排信得过的兄弟,分头行动,尽快摸清底细。”
郑硕点了点头:“另外,你这边立刻准备一套针对这些店铺的改造方案。门头要换,内部陈设要统一到我们的标准。
商品结构要调整,逐步引入我们的优势商品,比如魔方系列,但也要考虑当地居民的消费习惯,保留一部分必要的日常品类。
最重要的是,要尽快将我们的管理和财务系统覆盖过去。”
他深知,只有注入“正大”的标准化运营和核心商品,才能真正消化这些成果。
“还有……”喝了一口茶才继续说道:“资金和物流要跟上。改造需要钱,新货上架需要畅通的供应链。
确保我们的渠道能及时支撑这些新店的运营。同时,评估一下,接手这些店后,对我们的现金流和整体盈利能力的影响。”
郑硕又用红蓝铅笔在地图复印件上圈圈点点,眉头微微皱起。
特别是观塘码头区那一片,马家当年为了占地盘,根本不管什么商业规律,短短几百米内,居然开了三家招牌、货品都差不多的“马氏便利店”。
结果就是自己人抢自己人的生意,每家都吃不饱,看着热闹,实际赚不到什么钱。
更离谱的是其中一家,店面租在临街显眼处,租金贵得吓人,可进出的顾客却稀稀拉拉,明显是笔亏本买卖。
郑硕心里清楚,自己的“正大”系店铺,当初都是咬牙用贷款直接买下物业的,虽然背了利息,但长远看避免了租金的波动,也成了资产。
可马家这些店,大部分是租的,高昂的租金每天都在吞噬利润。
他把罗德尼·迈尔斯叫到地图前,指着那几个被他重点圈出来的区域,语气平静地问:
“迈尔斯,这几天看下来,有什么发现?特别是这几家,你觉得问题出在哪儿?”
罗德尼·迈尔斯是个实干派,他推了推眼镜,手指直接点在地图上那几家位置紧挨着的店铺标记上,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
“老板,问题很明显。主要是内部竞争太厉害。您看,比如观塘码头这三家,还有深水埗那两家,彼此距离太近,覆盖的客源基本是同一批人。
这就等于我们左手打右手,白白浪费人手、库存和租金。我建议,立刻关掉其中位置相对较差、面积小或者租金过高的店。
把优质的货品、熟练的员工都集中到位置最好、面积最大的那家店去。集中力量,才能做好。”
郑硕听完,嘴角露出一丝赞许的弧度,果断地一挥手:“说得对!我们不是捡破烂的,不能马家留下什么我们都要捧着。
做事业,就要做精做强。关!就按你说的办,把资源集中到效益最好的门店,提升单店的产出和竞争力。
至于关掉的那些店铺……”他顿了顿,指示道:“能转租出去的就尽快转租,减少损失。一时租不出去的,先空着锁好门,以后也许有其他用处,但现在绝不浪费一分钱去维持无效运营。”
他非常认同罗德尼的分析。正大便利店能快速崛起,靠的就是标准化运营和精准的成本控制。
这种内部互相拆台的布局,完全违背了商业逻辑,长期下去必然导致整体亏损。
接着,郑硕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想到了更深一层。他对罗德尼补充道:“另外,你安排一下,去找马廷强递个话。
就说我的意思,这些保留下来的、我们决定继续经营的店铺,连同物业,我不想再付租金了。
让他们马家出面,去跟原来的业主谈,用我们商定的价格,把这些店铺的产权直接买下来。手续和贷款,由我们这边来办,但谈判和促成交易,是马家现在该做的事。”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这既是进一步将优质资产固化下来,更是对马家上一次交接时暗中搞小动作的一次追加惩戒。
潜台词很清楚:上次那个区域经理搞鬼的事,虽然你马廷强处理了,但过错是你们马家犯的,代价不能就这么算了。
输了,就要认罚;挨了打,就得立正站好。现在,这就是你们该付的额外代价。
罗德尼心领神会,立刻点头:“明白,老板。我马上去安排人联系马家那边。”
整合行动雷厉风行地展开了。几家定位重复、效益低下的店铺被迅速关闭,招牌卸下,库存清点转移。
资源向筛选出的核心门店集中,货架上的商品种类更丰富,排班的人手也更充足,服务质量和效率明显提升。
虽然门店的总数减少了,但留下的都是精华,单店的销售额和利润开始稳步增长,整体的运营成本反而因为砍掉了冗余部分而显着下降。
这一系列动作,不仅优化了便利店业务本身,也为郑硕下一步的商业布局,腾出了更多的资金和精力。看似是收缩,实则是为了更有力的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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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1974年6月24日,下午3点46分。
地点:《东方日报》办公室。
天气闷热得像蒸笼,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混着廉价油墨和潮湿纸张的味道。
马廷强拄着那条不离手的酸枝木手杖,站在办公桌后,手指死死攥着冰凉的手杖弯头,因为用力过猛,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像爬满了细小的蚯蚓。
他面前,站着郑硕派来的那个英裔保镖约翰逊,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冷得像块铁。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带来的压力却比窗外六月的雷雨前奏还让人窒息。
马廷强心里清楚,约翰逊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郑硕的最终指令到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胸口堵着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恨不得抄起手杖砸过去,但他不能。脑子里的理智像一根冰冷的铁丝,死死勒着他冲动的神经。
他想起了还关在赤柱监狱里等着审讯的父亲马惜如和叔叔马惜珍,想起了廉政公署那边一天比一天紧的调查风声,想起了郑硕手里那些足以把整个马家彻底埋进去的黑材料。
如果这个时候再违逆郑硕,那就不止是父亲和叔叔保不住的问题,整个马家可能真的就要彻底垮台,他自己也难逃干系。
“小不忍则乱大谋……留得青山在……”他拼命用这些话压着心里的屈辱和怒火。
约翰逊没理会他几乎要杀人的眼神,用平板无波的语调开口,转达着郑硕的意思:
“马先生,老板让我带句话:输了就要认,挨打就要立正!
作为这次你们马家转移财产的惩罚,原来“马氏便利店”所在的所有房产全部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购买下来交给我们老板。
这件事,需要马先生您这边出面去谈。”
话语里没有商量的意思,完全是命令。
“低于市价三成?”马廷强差点气笑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讥讽:
“郑生倒是打得好算盘!现在香江楼市是不景气,可也没到腰斩的地步!那片店铺再旧,也是能收租的产业!那些业主又不是傻子!”
他下意识觉得郑硕这是在趁火打劫,用马家的危机来压价捡便宜。
约翰逊依旧面无表情:“老板说了,怎么谈,是马先生您的事。他只要结果,月底前,完成产权过户。”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最后通牒:“老板还提醒您,令尊和令叔的案件,下个月初就要再次开庭审理。时间,不等人。”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马廷强刚刚蹿起的火苗。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商业谈判,这是郑硕在用他父辈的自由甚至性命,逼他去做最脏、最得罪人的活。
让马家这种背景的去压价买房,威逼利诱、恐吓骚扰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自然少不了。
郑硕自己躲在后面,干干净净,所有的骂名和怨恨,都会由他马廷强和马家来背。赢了,郑硕拿到廉价资产;输了或惹出麻烦,郑硕随时可以撇清关系,甚至倒打一耙。
这简直是把他们马家当成了夜壶,用完还嫌臭!
马廷强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他死死盯着约翰逊,仿佛想从对方冰冷的眼神里看出点别的什么,但什么都没有。
他颓然松开紧握拐杖的手,整个人像被抽掉了力气,踉跄半步靠在了红木办公桌边缘。
他想起父亲当年在码头用拳头和砍刀打天下时的狠戾,再看看自己现在被人用官司和黑材料逼着去当“地产恶霸”的窝囊样,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淹没了他。
原来所谓的香江富豪,在更狠、更精于算计的对手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好……好吧。”马廷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认命后的疲惫:
“你回复郑生,就说……我马廷强,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约翰逊可以走了,自己则转身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东方日报》的招牌在夕阳下有些刺眼。
他曾以为这份报纸是家族的喉舌和堡垒,如今却感觉更像一座华丽的囚笼。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保住马家最后一点元气,哪怕要替人当刀,哪怕要背上更恶的名声。
窗外,1974年的香江街头依旧喧嚣,但马廷强知道,属于他们那个靠刀口舔血、蛮横扩张的时代,正在郑硕这种精于算计、善于利用规则和人性弱点的新一代商人面前,彻底落幕了。
他抓起电话,手指颤抖地开始拨号,准备召集手下那些还能使唤的“兄弟”,去完成这项屈辱却又不得不做的任务。
每一步,都像是在自己家族的墓碑上,多钉下一颗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