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浔指尖的金粉尚未拭去,屏风角落那抹暗红在烛光残影里微微发亮。他没有动,目光落在方才执事开启密室的位置。木桌底侧的凹槽还留着指痕,机关未毁,墙缝闭合得严丝合缝,却瞒不过他的耳力——里面再无声响。
两声轻叩自院外传来,短促而低哑。是墨千与货郎已至。
他俯身,剑鞘尖端轻点地面,沿墙根划出一道细不可闻的弧线。随后以鞘为引,抵住木桌底侧凹槽,缓缓施力。
“咔哒。”
墙面应声滑开一线,烛光漏出,映在青砖上拉出一道斜长的光带。
他抬手,在空中敲了两下,节奏与方才呼应。门外脚步极轻,墨千与货郎一前一后潜入厅堂。货郎立刻贴门而立,背靠门板,双目紧盯院外动静。墨千则快步靠近,压低声音:“他们走了?”
陈浔点头,目光扫过二人:“守好门,莫让任何人靠近。”
墨千咬唇,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终究没再开口。陈浔已率先迈步,踏入密室。
室内不大,四壁皆石,中央一张乌木案几,上置数卷竹简、一盏油灯、一方砚台。灯芯将尽,火苗微颤,投在墙上的影子如蛇游走。陈浔未急于翻查,而是闭目凝神,体内剑魄诀悄然流转。
灵识如丝,铺展而出。
刹那间,案角一处微弱的共鸣泛起,似有若无,如同旧日剑鸣余音。他睁眼,目光直落案几右端——一支玉簪静静横卧,通体莹白,簪身雕云纹,尾部阴刻一字:“静”。
他伸手取下,指尖抚过刻痕。深浅一致,刀工细腻,与小平安镇屋中那只一模一样。他曾见她晨起梳发,蒙眼不动,仅凭手感便将这支簪稳稳插入发髻。那时她笑着说:“此物不值钱,却是母亲所遗。”
如今簪在此处,人却不知何方。
“是她的。”他低声说,声音未起波澜,却已将玉簪紧紧攥入掌心,贴于胸前衣袋。
墨千闻言走近,目光扫过案上卷册。忽然,他手指一顿,掀开最上方一卷,露出其下摊开的地图。绢质泛黄,边缘磨损,但路线清晰:自江南起,蜿蜒北上,途经三城,终点标注“中州玄阴岭”。沿途红点密布,旁注“接应”“换防”“献祭”字样,与此前残纸所载完全吻合。
“他们要在那里举行血祭。”墨千声音发紧,“时间……是七月十五。”
陈浔俯身细看,目光停在一条支流标记上。河道细窄,绕过主道关卡,通向一片荒林。“这条路呢?”他问。
货郎凑近看了一眼,摇头:“不是官渡,也没船行。本地人都知道,这段水急滩多,礁石藏在水下,稍不注意就翻船。寻常商队不会走。”
“正因如此,才安全。”陈浔抬头,“他们设局等我走官道,那我偏不按他们的路来。”
墨千看着他:“你是说……夜行荒野?”
“对。”陈浔将地图卷起,收入怀中,动作利落,“他们以为我会急着救人,一路猛冲。可越是想抓我,越会盯着大道。我们反其道行之,沿江支流穿行,昼伏夜出。”
货郎皱眉:“可这样一来,行程至少多出十日。”
“十日足够他们布防,也足够我们摸清虚实。”陈浔目光沉定,“我不求快,只求准。她若真在中州,绝不能再落入他们手中。”
墨千低头,手指无意识摩挲案角。片刻后,他忽然开口:“你信我吗?”
陈浔抬眼。
“我知道你在怀疑。”墨千声音低了些,“金粉出现在这里,和血魔教有关……我确实没说实话。但我修补那幅画,真是为了等一个人。三年前,她蒙眼而来,交给我半幅残卷,说若有人能持剑魄诀唤醒匕首,便是她等之人。”
陈浔未语,只是看着他。
“我没有骗你关于情石谷的事。”墨千抬头,目光坦然,“她确实去了西域,也留下了话。但后来我被血魔教抓走,他们用画师真迹逼我继续收集画像,说是‘圣女血脉觉醒之引’。我逃出来时,只带回这幅地图的一部分。”
陈浔沉默片刻,终于道:“你若真想帮她,就不会把金粉留在屏风后。”
墨千一怔。
“金粉掺了灵砂与剑意碎屑,只有持剑魄诀者能引发共鸣。”陈浔语气平静,“你把它留在那里,是故意的。你想让我发现,也想让我确认你的立场。”
墨千嘴唇微动,终是点了点头。
“那就够了。”陈浔将青冥剑从鞘中抽出寸许,寒光映照案上地图,“接下来的路,谁也不能掉队。”
货郎在一旁听得认真,忽道:“我虽不懂修行,但走南闯北多年,知道怎么躲耳目。若走荒路,得备干粮、火折、防水布,还得找熟悉地形的向导。咱们现在手头紧,得想办法弄些盘缠。”
陈浔思忖片刻:“明日你们随我进城,我去当点东西。”
“当什么?”墨千问。
陈浔手按剑柄,目光微敛:“青冥剑不行,那是她的信物。但我还有样东西——三年前她在破庙醒来时,手里攥着一枚铜钱,上面刻着‘平安’二字。我一直留着。”
墨千欲言又止。
“不必劝。”陈浔语气坚定,“剑不能离身,但铜钱可以。它护了我一程,如今该换种方式护我们走下去。”
三人一时无言。油灯忽闪了一下,火苗歪斜,将三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交叠成一片。
陈浔转身走向密室深处,发现角落有一道矮门,仅容一人弯腰通过。他推门而入,内里竟是夹层,空间狭窄,但干燥隐蔽,堆着几捆干草,像是临时藏身之所。
“就在这里等天亮。”他说,“外面可能有眼线,贸然离开会暴露行踪。”
货郎点头,迅速搬来干草铺地。墨千则取出随身包袱,翻出几块干饼分给大家。陈浔坐在门边,背靠石壁,手中仍握着那支玉簪。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簪子反复摩挲,仿佛还能触到她指尖的温度。
远处更鼓响起,三更已过。
墨千忽然低声问:“你说……她现在怎么样?”
陈浔抬眼,目光穿过半开的密室门,落在外间乌木案上。那盏油灯即将熄灭,火光缩成一点,像风中残星。
“她活着。”他说,“只要她活着,我就一定能找到她。”
货郎靠着墙,打了个盹,嘴里嘟囔了一句梦话。墨千蜷在角落,闭上了眼。唯有陈浔仍坐着,手搭剑柄,目光未移。
天色未明,万籁俱寂。
忽然,他察觉怀中地图有些异样。伸手一摸,发现边缘竟渗出一丝极淡的红痕,像是墨迹晕染,又似血渍渗透。他急忙展开,只见“中州玄阴岭”四字下方,原本空白处浮现出一行极小的字迹:
“她不愿去,却被拖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