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这会儿觉得好多了。”阿绾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悄悄把双手藏在了新袄之下，不肯去接那陶碗，心底莫名涌起了一股的不安。
药不可随便吃，更何况是方士送来的。
蒙挚却未看她，只向始皇躬身：“陛下，余方士正在殿外候着，特来问询圣体安康。”
“朕好得很！”始皇拂袖冷哼，“整日被你们这般折腾，朕也依然康健呢！”
蒙挚垂首沉默。
阿绾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又非我一人的过错......”
谁知此时始皇的耳力竟然极佳，当即挑眉：“荆阿绾，吃药！”他屈指敲了敲案几，“待赵高回宫，你看着办......”
阿绾不自觉地撇了撇嘴角，小声嘟囔道：“我也没觉得多难受……”
“阿绾。”蒙挚忽然低声唤她，因伤痛而沙哑的嗓音里带着罕见的温和，“无事的……”他说着，竟将那枚乌黑的药丸捏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放入自己口中，就着陶碗饮了半口清水。
阿绾惊得睁大了眼睛，看着喉结在他颈间滚动。
蒙挚将陶碗递还给她，唇角还沾着水渍：“吃吧。”
“哎，这药你能吃么？”阿绾有些哆嗦，死死地看着他的脸，生怕他有任何不适，“不是说给我的么？”
“无事，我也在发热，吃了刚刚好。”蒙挚扯了扯嘴角，又把陶碗往前送了送。
阿绾望着他苍白面容上那抹强撑的镇定，终是接过另一半药丸和清水。
丸药入口即化，一股清冽如泉的凉意霎时漫开，驱散了四肢百骸的燥热，连昏沉的头脑都清明了几分。
竟然是这样的？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余方士幽沉的声音：“陛下。”
夜风卷着那袭单薄青衫掠过门廊，蒙挚下意识向前踏出半步，宽阔的肩背将阿绾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这般小动作岂能逃过始皇的眼睛。
始皇转身看向了门外，玄衣上的日月纹在烛光下流转：“余方士，进来吧。”
“喏。”那袭青衫飘然而入。
阿绾抬头看了过去，发现这余方士竟仍穿着秋日的薄衫，苍白的脸上不见半分寒意。她不由得又裹紧自己的新袄，往蒙挚身后缩了缩。
出乎意料的是，余方士根本都没有看他们两个，只是躬身劝谏：“陛下，夜漏将尽，该安寝了。”
始皇也立刻点头，叹息了一声说道：“今日的确是乏了。“
“请再服一丸安神丹。”余方士的手中已经多了一颗莹白色的丹药。
他的声音竟然透着令人感到安稳的温润感。
阿绾盯着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忽然想起市井传闻——说这些方士能通鬼神，炼的丹药里掺着童男童女的指尖血。更何况，之前那个“阴阳命”和头盖骨丢失的事情并未最终解开，那些不能查的事情是不是和余方士有关呢？
她打了个寒噤，悄悄攥住蒙挚未受伤的衣袖。
余方士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眼尾余光掠过她绯红的衣角，唇边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始皇接过那枚莹白丹药，看也未看便放到口中。又拎起案头盛着桂花酿的青铜酒樽，仰首饮尽，喉结滚动间已将丹药送下。
“传朕口谕，”始皇转向蒙挚，声音里竟然也带了些松弛感，“令殿外诸臣散去。”
“喏。”蒙挚单膝点地，甲胄发出细碎碰撞声。
“今夜之事，”始皇目光扫过阿绾，“对外只说是侍卫不慎引燃杂物。”他指尖在案几上叩出三声轻响，“你与吉良留在宫中，不得外出。”
“谨遵圣谕。”阿绾模仿着蒙挚的腔调俯身领命。可就在她俯首时，早已经饿扁的肚子忽然咕噜了几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始皇执酒樽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无奈。他朝门外侍立的寺人抬了抬手：“备些膳食。”又瞥向阿绾那双鞋履，是那个舞姬给她的，单薄的很。“再煮碗驱寒汤。”
蒙挚肩头伤口抽痛，让他不得不以手撑地才能站起身来。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惊得阿绾慌忙抬头，恰撞进始皇深邃的目光里。她慌忙重新俯身，将发烫的脸颊贴上冰凉的地砖。
始皇赏赐的膳馔自是精致异常。
阿绾跟着蒙挚转出了侧殿，在正殿的一个角落里独自跪坐。有寺人已经搬来了一张黑漆小食案，那上面摆放了冒着热气的雉羹，金黄汤面上浮着碧绿的葵菜，鲜香直往鼻尖钻。
她忍不住悄悄朝蒙挚离去的方向张望，想招呼他同食，却只见那玄色身影早已消失在殿外夜色中。
想来是那半枚药丸起了效用，他此刻应当精神尚可，方能继续操持诸多事宜。
阿绾晃晃脑袋，决定先顾好眼前——横竖此刻被困在寝殿，不如吃饱喝足静待赵高回宫。
相较之下，吉良的待遇便差了许多。
幸而公子高及时赶到，命人取来干净深衣为他更换。这位皇子本欲向始皇请安，却被寺人恭敬拦下：“陛下正在小憩，除赵高回禀要事外，一概不见。”
公子高转头瞧见正在大快朵颐的阿绾，不由讶然：“你倒是好本事！父皇竟允许你在他的寝殿用膳？”他压低声音，“只有胡亥可以，还未有人得此殊荣，便是阴蔓也不成。”
阿绾正舀起一勺羹汤，闻言差点呛住。抬眼见公子高探究的目光，忙将陶碗往怀里藏了藏。
“公子怎的这时才来？”阿绾舀着羹汤，状似无意地将那块小金牌往案几中央推了推，还打算挑拨一下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胡亥公子昨日在寝殿外跪了整日问安，直到陛下亲自赶人方回。”
公子高气极反笑，玄色衣袍随着他倾身的动作滑过食案边缘：“若非你，我何至于被派到李斯手下？“他忽然伸手捞起汤碗里的鸡腿，“你可知这位丞相用起人来多狠？这几日我跑遍咸阳城外五十里，清点余粮、丈量屋舍、核录人口......”
他边说边咬下大块鸡肉，含混不清地抱怨：“累死一匹枣红马不说，那马肉柴得硌牙，远不如这鸡腿......”
阿绾眼睁睁看着鸡腿被夺，急得去摸案上金牌，打算制止他吃自己的饭食。
可公子高却浑不在意地抹了抹嘴角：“倒是城外茶寮新出的炖大鹅堪称一绝。待事了，带你去尝鲜？”
这……似乎也是可以的。
阿绾的手又悄悄将小金牌塞进了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