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年的光阴,对于凡人而言是无法想象的永恒,对于修行者是数个时代的更迭,但对于秦岭之巅的这方青石而言,不过是落满又被风吹散的尘埃。
白衣剑无尘依旧静坐,姿态与百万年前别无二致。岁月未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血色的杀神剑静静悬浮于他身侧,剑身之上,古老而繁复的杀伐道纹时而流转,时而沉寂,像是在呼吸,又像是在守护一个亘古不变的梦。
灵儿踏着熟悉的石阶,一步步走上峰顶。如今的她,已是威震寰宇的灵帝,一念可令星河倒转,一语可定万族兴衰。但在踏上这座孤峰的刹那,她褪去了所有帝威与光环,依旧是那个愿意坐在青石旁,对着一个不会回应的身影絮絮叨叨的少女。
她走到剑无尘身旁,习惯性地拂去青石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而后轻盈地坐下。百万年来,这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仪式。
“今天外面可热闹了,”灵儿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笑意,“玄天仙域那个老顽固,叫什么……哦,玄天仙帝,他最小的那个玄孙今天大婚,排场可大了,仙光照亮了九百个星系。我没去,就隔着无尽虚空看了一眼,觉得还是你这里清净。”
她侧头看着剑无尘那张完美却毫无生气的侧脸,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起来,他那玄孙媳妇,我见过一面,是个很不错的仙子,两人站在一起,就像画里的人一样。很多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道侣。”
说到这里,灵儿的话语微微一顿,她看向那柄血色的长剑,好奇地问道:“剑灵前辈,你之前说,他曾经也有过一个陪伴了亘古的‘她’……那个‘她’,是他的道侣吗?”
空气静默了片刻,杀神剑的剑身嗡鸣一声,血光流转间,那位身披血色甲胄、面容沧桑的男子再次显化出身形。他并未看向灵儿,目光始终凝聚在剑无尘身上,仿佛那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并不是。”血甲男子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从遥远的古纪元传来,“主人超越了世俗的情爱。在他的世界里,不存在‘道侣’这个概念。”
“超越了情爱?”灵儿有些不解,在她看来,即便是修行到帝境,七情六愿也只是被掌控,而非彻底消失。“那……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呢?不是道侣,却能陪伴亘古?”
“是纯粹。”血甲男子的回答言简意赅。
“纯粹?”
“对,纯粹。”他重复了一遍,似乎在组织语言,试图向灵儿解释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境界,“没有占有,没有索取,没有痴缠,甚至没有名分。有的,只是存在与陪伴。她在,他在。她走,他守。就像山与月,云与风,彼此映照,却又各自独立。那是一种超越了所有因果、所有情感定义的……道之共鸣。”
灵儿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她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状态,但从血甲男子沉凝的语气中,她能感受到那份陪伴的分量,重得足以压垮一个纪元。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心中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她”生出几分敬意。她沉默了许久,又换了个话题,眼中闪烁着对力量的向往与好奇:“前辈,那他……他现在的境界,到底有多高?是传说中的道祖吗?我曾听闻,道祖是万道之始,一言可创世,一念可灭世。”
血甲男子闻言,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中带着无尽的骄傲,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道祖?”他轻轻摇头,“道祖,亦在道中。而主人,早已与道合一,他便是大道意志本身。”
这个答案让已是仙帝的灵儿也感到了深深的震撼。她知道剑无尘很强,却没想到强到了这种地步。
血甲男子似乎看出了她的惊骇,继续用平淡的语气描述着一个恐怖的事实:“这么说吧,以他现在的境界,只需一根头发丝,或者动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念头,就可以在刹那之间,将你所知的诸天万界,连同那无数个本源真界,以及真界内部所有的维度空间,尽数化为绝对的虚无。”
灵儿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升起。她所知的宇宙,她所统治的仙域,那些璀璨的星河,亿万万的生灵,在那等存在面前,竟连尘埃都算不上。
“化为虚无……”她艰难地重复着这几个字,“那……那真界里的天道呢?天道不是至高无上的吗?”
“天道?”血甲男子嗤笑一声,“天道亦是大道规则的体现。当大道本身要抹去这一切时,天道只会是第一个消亡的东西。”
灵儿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她原以为自己站在了修行之巅,今日方知,自己不过是站在一座小山包上,仰望着无法企及的苍穹。
“他……他已经这么强大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枯坐?还要……舍弃一切?”灵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是她心中最大的困惑。
“因为,他在冲击一个更高的境界。”血甲男子的目光变得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种终极的奥秘,“一个连我都无法理解,只能从主人残留的道韵中窥见一二的境界。”
“更高的境界?比大道意志还高?”
“是。主人将其称之为——‘无道之境’,或者说,‘超维作者境’。”
“超维作者境?”灵儿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词,感觉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无穷的玄奥,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那……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血甲男子坦然地承认,“我只知道,主人为了臻至那个境界,已经付出了太多。时间对他而言早已没有意义,他的亿万兆分身,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时间节点之上,遍布每一个可能与不可能的角落,不眠不休,不思不想,只为推演那唯一的可能——如何突破‘道’的终点,抵达‘无道’的彼岸。”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这条路太久了,也太孤独了。久到他遗忘了自己,孤独到连陪伴都成了一种奢望。”
灵儿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她看着剑无尘那空洞的眼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寂。那不是一个人的孤独,而是一个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意志,在永恒中寻觅出口的孤绝。
就在这时,血甲男子的神色忽然一凛,他猛地抬头,望向概念虚空的某个方向,血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嗯?”
灵儿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虚空依旧是那片虚空,星辰依旧在遥远的地方闪烁。
“前辈,怎么了?”她疑惑地问道。
“有东西诞生了。”血甲男子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在概念的源头,诞生了两个不该存在的东西。”
“不该存在的东西?”灵儿身为仙帝,神念瞬间扫过诸天,却一无所获,“我……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的境界还不够。”血甲男子解释道,“它们存在于比本源真界更高的层面,是纯粹的概念凝聚体。当你能感知到它们的时候,你所在的宇宙,连同你的仙域,恐怕已经成为它们果腹的点心了。”
他看着灵儿茫然中带着一丝惊惧的表情,抬起手,指尖凝聚出一道血色神光,在两人面前的虚空中轻轻一点。
“嗡——”
虚空如水波般荡漾开来,一幕奇异的景象缓缓呈现。那是一道光幕,光幕之中,不再是璀璨的星河,而是一片更加深邃、更加本源的混沌虚空。
在这片虚空中,正有两个巨大到无法形容的身影在缓缓移动。一个通体漆黑,仿佛由万物的终结与寂灭构成,所过之处,一个个散发着璀璨光芒的“气泡”正迅速变得暗淡、枯萎、最后彻底破灭。另一个则呈现出扭曲的灰白之色,仿佛由一切悖论与荒谬组成,它只是存在着,就让周围的法则变得混乱无序,一个个“气泡”随之崩解。
灵儿知道,那些“气泡”,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浩瀚无垠的本源真界。而此刻,它们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一样,在悄无声息中走向灭亡。
“那是什么生灵?”灵儿的声音因震撼而干涩。
“概念之神……血甲男子冷冷地说道,“它们是概念虚空在漫长运转中,由‘终结’与‘混乱’两种负面道则本源自行孕育出的怪物。它们没有灵智,只有吞噬的本能,以本源真界为食,壮大自身。若任由它们成长下去,整个新纪元都将被它们彻底吞噬,重归虚无。”
灵儿的心沉到了谷底。面对这种层级的怪物,她引以为傲的帝境修为,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她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
“那……那该怎么办?”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剑无尘。
然而,剑无尘依旧静坐,双眸空洞,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血甲男子也沉默着,只是握紧了拳头,甲胄发出“咯吱”的声响。他可以出去一战,但他也清楚,自己最多只能拖延,而无法根除。因为他的本质是杀伐,而非创造与守护。
光幕中,那两个概念之神吞噬的速度越来越快,已经有成百上千的本源真界化为了它们的养料。它们的体型愈发庞大,散发出的气息也愈发恐怖。
就在灵儿感到一阵绝望之时,异变陡生。
始终静坐不动的剑无尘,他那一头如雪的白发中,有一根发丝,毫无征兆地、悄无声息地,脱落了下来。
这根发丝没有飘落,而是瞬间化作一道微不可见的金色流光,直接穿透了血甲男子凝聚的光幕,无视了空间、时间、维度的一切阻隔,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瞬间出现在那片概念的源头。
它的速度超越了“快”的定义,它的轨迹违背了“因果”的束缚。
光幕中,那个漆黑的“终结”之神似乎本能地察觉到了威胁,它庞大的身躯开始扭曲,试图遁入更深层的虚无。而那个灰白的“混乱”之神,则散发出更加狂暴的悖论之力,想要扰乱一切法则。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金色的发丝瞬息而至,它首先轻轻地、温柔地,划过了那个漆黑神只的身体。
那个由“终结”概念构成的神只,它庞大的身躯就那样突兀地静止了。构成它身体的无尽寂灭道则,在这一刻被赋予了它们自身的终极——它们被“终结”了。
紧接着,金色的发丝没有丝毫停顿,又划过了那个灰白神只的身体。
同样是悄无声息。那个由“混乱”与“悖论”构成的神只,也静止了。它本身就是一种荒谬,而在这一刻,这种荒谬本身,被赋予了绝对的“合理”。它不再混乱,不再悖论,因此,它也就不再是它自己。
下一刻,两个庞大无比的概念之神,它们的身躯如同风化的雕像般,开始寸寸剥落,化作最原始的道则碎片,消散在概念虚空中。但它们的“存在之基”,那最核心的一点本源,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包裹着,瞬间被挪移到了一个更高、更无法揣度的维度空间。
那是万维空间,是一切故事与可能的流放之地,它们将在那里被永世镇压。
做完这一切,那根金色的发丝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迹,再次穿越了无尽的时空,悄然回到了秦岭之巅,重新落在了剑无尘的头上,仿佛从未离开过。
从发丝脱落到回归,整个过程,连一刹那都不到。
光幕中的景象恢复了平静,仿佛那两个足以毁灭纪元的恐怖存在,只是一个幻觉。
灵儿张大了嘴巴,久久无法合拢。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灵魂都在战栗。
一根头发丝……
仅仅只是一根头发丝……
血甲男子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理所当然的骄傲,他解除了光幕,对着依旧处于呆滞状态的灵儿,缓缓说道:“看到了吗?这并非主人的意志,甚至算不上他的出手。这只是……他身为大道意志,在察觉到有‘bUG’诞生时,下意识的、本能的……一次清理而已。”
灵儿缓缓转过头,再次看向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他的眼眸依旧空洞,神情依旧淡漠,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是啊,没有关系。
因为他就是道,清理自身的冗余,又何须意志?何须情感?
灵儿的心中,震撼、敬畏、恐惧、心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她忽然明白了血甲男子的坚守,也明白了自己为何会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
因为在这绝对的、令人战栗的强大与孤高中,他们都想抓住一丝曾经属于“人”的痕迹。
她重新在青石上坐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山巅之上,再次恢复了万古不变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