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之巅,风声如亘古不变的叹息。
自那日少女灵儿无意间的一语,引动了那静坐万古的身影眸中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后,此地又恢复了永恒的死寂。灵儿被那一眼中蕴含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浩瀚与空无所惊,逃也似地回了山下的青云门,许久不敢再踏足此地。
白衣男子依旧静坐,仿佛一座与山川同寿的雪白雕塑,对外界的一切都无知无觉。他的存在,就是这片天地的背景,是岁月长河中一道沉默的风景。
这一日,虚空之中,一道血光悄然浮现,凝聚成一柄三尺长的血色神剑,静静地悬浮在白衣男子身侧。剑身之上,古老的杀伐道纹缓缓流转,仿佛在诉说着早已被遗忘的峥嵘岁月。
杀神剑,回来了。
它并未化作人形,也未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如过去那无数个纪元一般,默默地守护着。一人,一剑,在这孤峰之巅,构筑了一幅静止到令人心悸的画面。
数月之后。
一个淡绿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通往山巅的石阶上。正是灵儿。
她比之前长高了一些,眉宇间也少了几分稚气,多了些许少女的稳重。修为似乎也精进了不少,步履轻盈,周身灵气环绕。但此刻,她脸上却带着几分犹豫与不安。
“师兄们都说,峰顶的仙人太过孤高,不可轻易打扰。上次……上次我确实被吓到了。”灵儿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给自己鼓劲,“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他好像很孤单。我只是想再来看看他,应该……没事的吧?”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加快了脚步。
很快,她再次来到了峰顶。那棵不老松,那块青石,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一切都和她上次见到的一模一样,仿佛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唯一不同的是,那白衣男子的身旁,多了一柄悬浮着的血色长剑。
“咦?这是……一把剑?”灵儿好奇地停下脚步,不敢再靠近。
她远远地打量着那柄剑。剑身古朴,却透着一股让她心惊肉跳的锋利感。那血色的剑光,似乎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她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的修为都有些不稳。
“好可怕的剑……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仙家法宝吧?”灵儿眼中既有畏惧,又充满了修真者对强大法宝的向往与好奇。
她站在远处,踌躇了许久。见白衣男子依旧没有任何反应,那柄剑也只是静静悬浮,她的胆子又渐渐大了起来。
她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见没有异样,便一步步地挪到了近前。
她绕过白衣男子,将目光完全聚焦在了那柄散发着无穷杀伐之气的神剑之上。离得近了,她更能感受到那股源自神剑的恐怖威压,但奇怪的是,这股威压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力量将她护住。
灵儿眨了眨眼,伸出纤细的手指,带着一丝颤抖,小心翼翼地朝着那血色剑身触碰过去。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剑身的刹那,那血色神剑光芒一闪,瞬间化作一名身着血色战甲、面容俊朗却带着无尽沧桑的男子。
“啊!”灵儿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向后退了好几步,一脸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血甲男子。
血甲男子并未看她,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那静坐的白衣身影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悲伤,有敬畏,有怀念,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奈。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惊魂未定的灵儿,那双原本锐利如剑的眸子,此刻却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小姑娘,别怕。”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却并不吓人,“我不会伤害你。”
灵儿定了定神,看着眼前这个威武不凡的男子,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一动不动的“仙人”,壮着胆子问道:“你……你是刚才那柄剑?”
“是。”血甲男子点了点头。
“那你……是他的……剑灵吗?”灵儿好奇地问。
“可以这么说。”血甲男子再次点头,目光又一次飘向了剑无尘,“我是他的剑,亦是……他最后的守望者。”
“守望者?”灵儿不解地歪了歪头。
血甲男子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之后,他突然开口问道:“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他?”灵儿愣了一下,有些困惑地指了指静坐的白衣男子,“我……我当然记得他呀。他就是住在这山顶的仙人。我几个月前还来过呢。”
“不。”血甲男子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悠远,仿佛从遥远的时光长河中传来,“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在你的记忆深处,在你的灵魂烙印里,还记不记得……他是谁?”
灵儿被他问得有些发懵。她认真地看着白衣男子的侧脸,那张完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容,那如雪的长发,那空洞的眼神。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让她心口微微发堵。
她努力地回想,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除了几个月前的那次相遇,再也找不到任何与他相关的片段。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灵儿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我以前……应该没有见过他。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很熟悉,看到他,心里就有点难过呢?”
听到这个回答,血甲男子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那丝微弱的期盼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化不开的悲凉。
“原来是这样……”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对灵儿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连你也……彻底忘了吗?”
“我忘了他?”灵儿更加困惑了,“我们以前……真的认识吗?他……到底是谁?”
血甲男子沉默了。
他能说什么?
告诉她,眼前这个静坐的身影,曾是她的主人?告诉她?她曾是他舍弃一切情感之前,心中最后的一丝涟漪..?
不能。
这些记忆,早已随着那个旧纪元的毁灭,随着他舍弃自我化身大道,而一同被埋葬在了绝对的虚无之中。
如今的他,是新纪元的大道意志,是维持万物运转的至高规则。他没有记忆,没有情感,甚至没有“自我”的概念。他的存在,就是“存在”本身。
而眼前的少女,是在新纪元中,由大道本能重新孕育出的一个全新的生命。她拥有着与过去相同的灵魂印记,却再也没有了与之匹配的记忆。
强行将那些沉重的过往加诸于她身上,对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徒增她的烦恼与困惑。
他,已经无法再回应任何情感了。
想到这里,血甲男子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不。”他缓缓摇头,声音恢复了平静,“你不认识他。是我……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灵儿眨了眨眼,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像她这样的小修士,怎么可能认识山顶上这位神秘的仙人呢。
“那你为什么问我记不记得他?”灵儿还是忍不住好奇。
血甲男子转过身,背对着她,再次望向那道白衣身影。他的背影,在山巅的风中显得无比孤寂。
“因为……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而他……”血甲男子顿了顿,声音变得飘渺,“他曾是那个故人的……一切。”
“故人……”灵儿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看着血甲男子孤寂的背影,又看了看白衣男子空洞的侧脸,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楚,愈发浓烈了。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她能感受到,那其中一定埋藏着一个非常、非常悲伤的故事。
山巅之上,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灵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血甲男子也不再言语,就那么站着,仿佛要站成一座望主石。而那个故事的中心,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
风,依旧在吹。
过了许久,灵儿才鼓起勇气,轻声打破了这片沉寂。
“那个……仙人前辈,”她对着血甲男子说道,“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是。”
“他……不会说话吗?”
“不会。”
“他……没有名字吗?”
血甲男子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三个字:“剑无尘。”
“剑无尘……”灵儿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这个名字和他真的很配,一样的清冷,一样的孤绝。
“他为什么要一直坐在这里?他在等什么人吗?”灵儿又问。
“不,他谁也不等。”血甲男子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悲哀,“他只是……存在于这里。就像这山,这石,这风一样。他没有目的,也没有缘由。”
灵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看着剑无尘那空无一物的眼眸,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比传说中那些修炼“太上忘情”的仙人还要……空。忘情,至少还曾有过情。而他,仿佛生来就是一张白纸,一片虚无。
“你……”灵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会一直陪着他吗?”
血甲男子的身躯微微一震,没有回头。
“会。”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重如万古青天。
“哪怕他永远都不会回应你?”
“哪怕他永远都不会回应我。”
“为什么?”灵儿不解。
这一次,血甲男子沉默了更久。久到灵儿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
就在这时,他悠悠地开口,声音仿佛穿越了无数纪元的尘埃,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决绝:
“因为,当整个世界都遗忘了他是谁,当他自己都遗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
“总得有一样东西,还记得。”
“我就是那个……记得的东西。”
话音落下,一阵狂风卷过山巅,吹得不老松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番话而悲鸣。
灵儿彻底呆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血甲男子的背影,看着那静坐的剑无尘。这一刻,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但她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眼泪,不知不觉地滑落了脸颊。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次看到这个白衣男子,心里都会难过。
那不是熟悉,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
是一种……为他感到的,无尽的孤独。
“我……我以后可以经常来看他吗?”灵儿擦了擦眼泪,带着一丝祈求问道。
血甲男子没有回答,只是身形一闪,重新化作了那柄血色神剑,静静地悬浮在剑无尘身侧。
这,便是他的回答。
灵儿懂了。
她走上前,在距离剑无尘几步远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了下来。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打扰。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从那天起,青云门的小弟子灵儿,成了秦岭之巅的常客。她时常会带着一些山间的野果,或者自己新学会的小法术变出的花朵,放在剑无尘的面前。
她会絮絮叨叨地跟他讲门派里的趣事,讲自己修炼的进步,讲今天的天气很好,山下的花都开了。
剑无尘从未有过任何回应。
杀神剑也再未化作人形。
但灵儿却坚持了下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逐渐成长为一位风华绝代的仙子。她的修为越来越高,名声也传遍了整个修真界。但无论她变得多强,无论外界有多少人追捧她,她总会抽出时间,来到这座孤峰,陪着那个永远静坐的白衣男子,说一会儿话。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不想让他……那么孤独。
而在这漫长岁月的陪伴中,那静坐万古、化身大道的白衣身影,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大道本身都无法察觉的……人性微光,正在悄然凝聚。
或许,再过亿万个纪元,当一个新的故事开始时,他不再是冰冷的规则,而是会记得,曾有一个器灵,在他最孤绝的岁月里,用最纯粹的陪伴,温暖过一片早已化为虚无的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