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雪与轰鸣,被一条大江彻底隔断。
当徐凤年的脚,踏上江南的土地时,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湿润水汽的暖风。
这里没有冲天的黑烟,没有震耳欲聋的机械咆哮。
只有秦淮河畔的软语侬歌,和那历经千年风雨,依然矗立的古老城墙。
金陵。
旧离阳的陪都,新天下的南方之都。
登基大典办得极为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
没有万民跪拜,没有奢华仪仗。
徐凤年只是身着一袭普通的王袍,站在金陵城的最高楼上,对着台下汇聚而来的文武百官,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国号,亦为‘周’。”
当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台下瞬间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
一名北凉老将忍不住出列,抱拳道:“王爷!那陈凡在北方立国,也叫‘周’!我们为何要与他同号?这不是凭白让他占了名分上的便宜?”
“是啊,王爷!请换个国号!”
“叫‘凉’,或者‘燕’,都比这个强!”
反对声四起。
徐凤年只是抬手,轻轻下压。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他看着众人,独目之中平静如水。
“陈凡的‘周’,是周游六合,是铁蹄踏遍天下的征伐与掠夺。”
“而我的‘周’,是‘周’全,是‘周’济,是愿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被温柔以待,护其周全。”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
“两个‘周’,两条路。就让天下人看看,百年之后,哪条路,才能真正走到最后。”
无人再言。
众人从他那平静的话语中,听出了一股丝毫不亚于陈凡的,更为深沉,也更为坚定的决心!
……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
金陵的朝堂之上,所有人的眼睛都冒着绿光。
封赏!
该论功行shang了!
大家跟着你徐凤年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加官进爵,裂土封侯,哪个不是眼巴巴地盼着。
然而,当徐凤年说出他登基后的第一道国策时,整个朝堂,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即日起,罢武兴文。”
四个字,砸在所有武将的心头,嗡嗡作响。
“什……什么玩意儿?”
一名浑身煞气还未散尽的将军,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陛下!您再说一遍?我刚才好像没听清。”
徐凤年面无表情,重复道:“我说,从今天起,南方全境,裁撤非必要的兵员,削减军备开支。所有资源,优先投入到文教事业。”
“我要在三年之内,让每一个郡县,都建起一座学堂。”
“我要在十年之内,让所有适龄的孩童,无论男女,无论贫富,都能读书识字!”
轰!
这下,不只是武将,连文官都炸了。
“陛下!万万不可啊!”
一名老臣涕泪横流地跪了下来,“如今南北对峙,陈凡在北边磨刀霍霍,咱们怎么能自断臂膀啊!这……这是自毁长城!”
“是啊陛下!那陈凡搞什么‘天工城’,摆明了是要造更厉害的杀人兵器!我们不加紧备战,反而去让小屁孩读书?这不是扯淡吗!”
“天下是用刀剑打下来的,不是用笔杆子守住的!”
武将们群情激奋,几乎要指着徐凤年的鼻子骂了。
他们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老子们前脚刚帮你砍下半壁江山,你后脚就要把老子的刀给撅了?
这是人干的事儿?
徐凤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谁说我要毁掉长城?”
他走到那名激动的将军面前,独目直视着对方。
“我只是觉得,用血肉筑成的长城,还不够坚固。”
“我要筑一座新的。”
不等众人反应,他抛出了一个更让所有人摸不着头脑的计划。
“朕,要亲自主持,编撰一部典籍。”
“《人道书》。”
听到这个名字,几位大学士眼睛一亮,以为新皇帝要修史立传,彰显文治。
“陛下圣明!不知此书,是要记录历代帝王将相之功过,还是要阐述治国安邦之大道?”
徐凤年摇了摇头。
“都不是。”
他环视全场,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部书,不写帝王将相,不谈治国大道。”
“它只记录一件事。”
“人。”
“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这片土地上,所有凡人的故事。”
“那个在洪水来临时,为了堵住决口,自己跳下去的农夫。”
“那个在乱军之中,用身体护住全村孩子的教书先生。”
“那个为了照顾瘫痪的丈夫,几十年如一日,不离不弃的普通妇人。”
“所有这些,在危难中闪耀的勇气,在绝境中不灭的善良,在平凡中坚守的道义……”
“我要把它们,全部找出来,记下来,刻进这部书里!”
“我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值得敬佩的!”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傻了。
他们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宝座上的徐凤年。
放着帝王功业不写,去写什么张三李四的破事?
这新皇帝,脑子是不是真的有点问题?
一名负责起草文书的翰林官,嘴巴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陛……陛下,这……这有何意义?”
“意义?”
徐凤年笑了。
“它的意义,比你们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大。”
“朕,还要成立一个专门的机构,‘人间殿’。”
“这个部门,只有一个职责。就是去天下间,搜集、甄别、传扬这些故事。并且,凡是录入《人道书》的义人,其后代,由我大周,三代之内,奉养无忧!其乡里,立碑以彰其德!”
此言一出,比刚才的“罢武兴文”,带来的震撼更大!
这不只是说说而已!
这是要用国家的力量,用最实在的利益,去推行一种全新的价值观!
武将们不闹了,他们只是迷茫。
文官们不劝了,他们只是觉得荒唐。
他们都觉得,这位新皇帝,恐怕是疯了。
……
起初的几个月,正如那些官员所料。
徐凤年的政策,在民间没有激起半点水花,反而成了许多人的笑料。
“听说了吗?新皇帝不爱江山爱故事!”
“放着北边的陈凡不管,天天派人到处打听谁家出了好人好事,这不是闲的蛋疼吗?”
“我还以为新朝能减点税呢,搞半天是搞这个。”
茶馆里,酒楼中,到处都是类似的嘲讽和不解。
然而,当第一批印刷出来的,配着简单插图的《人道书》小册子,随着学堂的建立,被免费发放到孩子们手中时。
当说书先生们,不再讲那些帝王将相的陈年旧事,而是开始讲述书中那些就发生在你我身边的,真实而滚烫的故事时。
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了。
一个在码头扛包的汉子,听完说书先生讲一个为了救落水邻居而牺牲的渔夫的故事,默默地将自己碗里唯一的半块肉,夹到了旁边更瘦弱的工友碗里。
一个富家子弟,原本仗势欺人,在学堂里读到一位边军小卒,为了一句承诺,千里背负战友骨灰还乡的故事后,第一次对自己家的仆人,说了声“谢谢”。
一个死了丈夫,想要寻短见的寡妇,在“人间殿”官员的探望下,得知自己丈夫生前默默资助三名孤儿的事迹,被刻上了乡里的石碑,她抱着石碑,哭了一夜,第二天,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勇气。
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
但一种新的风气,一种以“守护”为荣,以“奉献”为贵的风气,就像春天里最不起眼的野草,在江南的每一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却又无比顽强地,生根发芽。
金陵,皇城之巅。
徐凤年闭着眼,迎风而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
那从四面八方,亿万生民心中汇聚而来的力量,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过去,他从百姓那里得到的“香火气”,驳杂不堪。
里面充满了贪婪的祈求,恐惧的哀嚎,自私的愿望。
而现在。
一股股全新的“愿力”,涌入他的体内。
这股力量,不再驳杂。
它纯粹,温暖,带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坚韧!
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那是油然而生的敬佩。
那是“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的信念!
徐凤年知道,自己走对了。
这条路,很慢。
慢到可能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但他脚下的根基,却前所未有的坚实。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遥远的北方。
那里的天空,似乎永远被一层阴云笼罩。
“陈凡,你的路,是向外掠夺。”
“我的路,是向内凝聚。”
“看看吧。”
“一百年后,是你那冰冷的钢铁舰队先一步凿穿天穹。”
“还是我这由亿万人心铸就的‘人间长城’,先一步……笼罩人间!”
南方的巨轮,没有轰鸣,没有黑烟。
它在无数孩童的琅琅读书声中,在无数凡人朴素的善意里,安静地,沉稳地,驶向了另一条名为“人本”的,截然不同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