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空气压抑得像是凝固的铅块。
陈凡捏着那卷用黑缎包裹的丝帛,入手的分量,却远超其实际的重量。
他挑了挑眉,看向门口那个背对自己,满头白发的萧索身影。
“一人一半?”
陈凡的嘴角咧开一个玩味的弧度,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洋洋的嘲弄。
“徐凤年,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死的都是别人,好处你我分,对吧?”
徐凤年没有回头。
他只是看着营帐外那片被“隔离”了的,死气沉沉的天空。
“屋子太脏了。”
他沙哑的嗓音,没有半分波澜。
“在那些东西回来之前,总得有人打扫干净。不然,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打扫干净?”陈凡低头,摊开了那卷黑榜。
一个个熟悉又陌acie的名字,用刺目的朱砂笔书写着,扑面而来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靖安王赵衡。
皇子赵楷。
淮南王赵英。
还有一大串在太安城外隔岸观火,甚至暗中接洽离阳残余势力的世家、宗门。
这哪是打扫屋子。
这他妈的是要把整个天下,除了北凉和他陈凡的地盘,全都推倒重来!
“你就不怕,这榜单一出,天下人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咱们可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陈凡手指在“淮南王”三个字上轻轻敲击着,语气轻佻,眼神却锐利得吓人。
徐凤年终于转过身。
那双经历了太多,早已被悲伤和麻木填满的眼眸,此刻却透着一种彻骨的冷静。
“怕?”
他反问。
“我们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身后,是两个随时会把我们推下去的‘天外来客’。”
“这时候,你跟我谈‘怕’?”
“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悬崖上所有可能推我们一把的家伙,全都提前踹下去!”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不惜一切的狠劲。
陈凡沉默了。
他看着徐凤年那张苍老了三十岁的脸,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所谓的天命之子,在经历了真相的毒打之后,也变得和他一样,成了一个不择不扣的疯子。
也好。
和疯子合作,总比和傻子合作要省心。
“行。”
陈凡将那卷黑榜收起,揣进怀里。
“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得提醒你,这玩意儿一扔出去,可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没想过收回。”
徐凤年说完,转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
三日后。
两份一模一样,却又盖着不同大印的昭告,以北凉和北莽为中心,如同两场滔天海啸,向着整个天下席卷而去!
一份,盖着北凉王的大印。
另一份,没有印,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陈凡。
昭告的内容,就是那份黑榜!
《讨逆黑榜》!
榜上,详详细细地罗列了数十个藩王、宗门、世家大族在太安城之乱中的种种“劣迹”。
或隔岸观火,坐视不救。
或落井下石,截杀联军粮草。
或阳奉阴违,与离阳旧部暗通款曲。
每一条罪状,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榜单的最后,只有一句话,一句让所有看到这份榜单的人,都感到遍体生寒的话。
“限期三月,榜上有名者,主事之人需自缚双手,前往北凉清凉山或北莽王庭,听凭发落。逾期不至者,视同谋逆,兵锋所向,玉石俱焚!”
轰!
整个天下,炸了!
如果说,离阳皇朝连同太安城一起被“抹去”,是天灾,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大家虽然恐惧,但更多的是茫然。
那么这份《讨逆黑榜》,就是赤裸裸的人祸!
是两位新晋的天下霸主,在向全世界展露他们最锋利的獠牙!
“疯了!徐凤年疯了!那个陈凡也疯了!”
“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啊!”
“清君侧已经结束了!离阳都亡了!他们凭什么还举起屠刀!凭什么!”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无数藩王的府邸中,传出了气急败坏的咆哮和器物破碎的声响。
天下,在离阳覆灭后,非但没有迎来和平,反而被这份榜单,直接推向了更大内战的边缘!
榜单一出,天下哗然。
有几个在榜上排名靠后,本就实力不济的小宗门和家族,连夜收拾了金银细软,宗主和家主哭丧着脸,带着族中精英,真的就朝着北凉的方向“自缚请罪”去了。
他们很清楚,胳膊拧不过大腿。
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投降,或许还能留下一丝血脉。
但更多的藩王,特别是那些在南方盘踞百年,根基深厚的世家门阀,绝不甘心就这样引颈就戮!
很快,一份由十几个南方藩王联名签署的檄文,传遍天下。
他们公开指责北凉与陈凡乃是“新国贼”,打着清扫离阳余孽的旗号,行吞并天下之实。
他们宣布组建“江南联盟”,共推实力最强,麾下有三十万水师的“剑南王”为盟主,誓要与“北地双魔”抗争到底!
一时间,大江以南,烽烟四起,战云密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北凉与江南。
一场决定天下未来归属的南北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消息,从江淮之地传出,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名列黑榜之上,仅次于几个大藩王,以狡诈、懦弱、见风使舵而闻名的“淮南王”赵英,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举动。
他没有像那些小门小户一样,屁颠屁颠地跑去投降。
也没有像剑南王那样,拉起大旗搞什么联盟对抗。
他,主动上表!
一份,同时递交给北凉徐凤年和北莽陈凡的表章!
在表章里,淮南王痛哭流涕地忏悔了自己在太安城之战中的“短视”和“怯懦”,然后,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方案!
他请求,将自己的淮南封地,一分为二!
以淮河为界,淮河以北,划归北莽,由陈凡管辖。
淮河以南,划归北凉,由徐凤年管辖。
而他本人,则请求卸去王位,只求陈凡和徐凤年大发慈悲,在两片区域之间,设立一个“两淮经略府”,由双方共同派驻官员,处理地方事务,而他赵英,愿意担任这个经略府下的一名小吏,为两位“天下共主”效犬马之劳!
这一手,直接把所有人都给整不会了!
这是什么操作?
自废武功?
不,这比自废武功狠多了!
这是直接放弃了主权,把自己从一个“待宰的敌人”,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极其烫手的“政治难题”!
你打我?
可以啊!
可我的地盘,一半是北凉的,一半是北莽的。
你陈凡打我,就是打徐凤年的脸。
你徐凤年打我,就是不给陈凡面子。
最关键的是,他主动让出的淮南之地,正好卡在南北的交界处,成了一个天然的战略缓冲地!
这一手棋,下的又怂又精,又贱又妙!
它不仅瞬间打乱了陈凡和徐凤年联手清剿的节奏,更是给天下间所有榜上有名的势力,指明了第三条路!
打不过,又不想死,怎么办?
可以学淮南王啊!
把自己的地盘交出去,变成南北双方的共同利益区,让自己成为一个谁都不能轻易动的“棋盘”!
……
北凉,联军大营。
当淮南王那份“绝户计”的表章,送到陈凡和徐凤年面前时。
偌大的营帐里,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许久。
陈凡看着对面的徐凤年,率先笑了出来。
“有意思。”
“这个淮南王,真是个人才。”
徐凤年那张始终紧绷的脸上,也难得地松动了一下,他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
“他把皮球,踢回到我们脚下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
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相同的,夹杂着些许意外和浓厚兴趣的神色。
他们都明白。
接下来的游戏,变得更复杂,也更有趣了。
那不再是单纯的军事征服。
谁的拳头大谁有理的时代,随着淮南王的这一手棋,提前结束了。
取而代之的,将是一场更加残酷,也更加考验智慧的,政治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