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外,北凉军的阵线已然成了一座血肉高墙。
只是,筑墙的血肉,都曾是北凉的袍泽。
“世子!不能再等了!”
一名独臂老将,甲胄上沾满了不可名状的秽物,他冲到帅台之下,双目赤红。
“前锋营已经和那些鬼东西绞在一起了!他们……他们分不清谁是兄弟了!再不攻进去,把源头掐断,我们三十万大军,就要被自己人活活耗死在这里!”
“没错!世子!下令吧!”
“杀进去!屠了那座城!那些已经不是人了,是怪物!”
“为了离阳,为了天下,只能牺牲他们了!”
联军诸将,一个个血贯瞳仁,嘶声请命。
在他们看来,这是唯一的选择。
用一座死城的百万“怪物”,去换整个天下的安宁。
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划得来。
徐凤年按着北凉刀的刀柄,指骨因为用力而凸起。
他当然知道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冥冥之中,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明”正在注视着他,期待着他。
期待他下达那道屠城的命令。
期待他亲手用百万同胞的鲜血,染黑自己的“守护之道”。
只要他点了这个头,他的道心,就会在顷刻间崩塌成齑粉。
他会变成一个手染无辜之血的屠夫,一个为了所谓“大义”而牺牲无辜的君王。
那样的“守护”,还是守护吗?
不。
那是a-7想要的“实验结果”。
徐凤年缓缓闭上了双眼。
周遭的喊杀声,同袍的催促声,怪物的嘶吼声,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他的神念,彻底沉入了那股与他血脉相连的,磅礴浩瀚的北凉气运之中。
他“看”到的,不再是城外那一张张扭曲可怖的脸。
他“听”到的,是无数灵魂在血肉囚笼中的哀嚎。
“痛……好痛……”
“我不想变成这样……”
“救救我……”
“谁来……杀了我……”
那些不是怪物的咆哮。
那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属于人的灵魂,在被怨气彻底吞噬前,发出的,最绝望的求救!
他们,还在!
他们,还在求救!
徐凤年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里,不再有半分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的清明!
“传我军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他们等待着那个攻城的命令。
然而,他们听到的,却是一句让他们大脑瞬间空白的军令。
“全军,后撤三十里!”
“结圆阵!”
“不攻!只守!”
什么?
独臂老将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不敢置信地抬头。
“世子!您说什么?后撤?”
“这……这不是把太安城拱手相让吗?那些怪物会冲出来的!整个天下都会完蛋的!”
“世子三思啊!”
“我们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徐凤年没有理会任何人的劝阻。
他用行动,给出了最决绝的回答。
锵——!
北凉刀,悍然出鞘!
清越的刀鸣,响彻云霄!
但他握刀的手,并未指向那座已成魔窟的太安城。
他高举长刀,刀尖,直指天穹!
直指那片被灰黑色能量笼罩,充满了绝望与不详的……天!
他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调动了毕生所有的修为,将自己最纯粹的意志,凝聚成一声响彻天地的怒吼!
这声怒吼,不是传给凡人的!
是传给那位,自以为是的“神明”!
“我徐凤年,在此立誓!”
“我守护的,是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
“无论他们是清醒,还是沉沦!是为人,还是为魔!”
“你的棋局,我看不懂!”
“你的游戏,我不想玩!”
“我北凉,不奉陪!!”
轰!!!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的北凉刀,骤然爆发出万丈金光!
那不是真气,也不是修为!
那是属于一个凡人,属于一个守护者,最至诚,最纯粹的人道意志!
金色的光柱,自刀尖冲天而起,如同一柄开天辟地的神剑,狠狠地,刺入了那片厚重粘稠的灰黑天幕!
刺啦——!
一声仿佛布帛被撕裂的巨响!
那片象征着毁灭与污染的绝望天穹,竟被这一道金光,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金色的光芒,从裂口中倾泻而下,洒遍了北凉军的阵地。
虽然无法驱散畸变,却让那股侵蚀心智的怨毒之气,为之一清!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那个持刀向天的身影。
他们忽然明白了。
他们的世子,拒绝了那道残酷的“选择题”。
他没有选择“杀戮”,也没有选择“放弃”。
他以退为进,用自己的行动,向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宣告。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定义这场“守护”!
“还愣着做什么!”
徐凤年收刀,刀锋拄地,撑住因为瞬间脱力而有些摇晃的身体。
“传令!军中所有医者、道士、僧侣,全部到阵前!”
“设法坛!有多少药材,全给我拿出来!有多少经文,全给我念起来!”
一名副将下意识地问:“世-世子,这是要做什么?用道法杀敌?”
“不为杀敌。”
徐凤年看着城内那冲天的怨气,一字一句。
“只为超度亡魂,安抚怨气!”
“他们既然还在求救,我便不能放弃!”
“我杀不了污染他们身体的魔,那便救赎他们即将沉沦的魂!”
这个命令,彻底颠覆了在场所有将领的认知。
用军队,用军资,去做一件看似毫无用处,甚至有些可笑的“慈悲”之事?
这简直是……
但,无人再敢质疑。
因为他们看到,随着第一座简易的法坛被搭建起来,随着第一声笨拙的经文念诵声响起。
那些从城中冲出,悍不畏死的畸变体,那猩红的眼珠里,狂暴的杀戮欲望,似乎……真的减弱了一分。
……
遥远的未知维度。
a-7平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数据光幕。
代表着“实验样本徐凤年”的那一栏,正疯狂地闪烁着红色的警报。
【警告!检测到无法解析的‘异常波动’!】
【逻辑路径偏离预设值97.4%!】
【行为判定:无效慈悲。】
【结果评估:无法评估。】
a-7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数据之外的情绪。
那是一种,类似于人类“困惑”的表情。
祂的计算中,徐凤年的“守护之道”,在面对“牺牲少数拯救多数”的经典君王困境时,有99.9%的概率会为了保全道心而选择放弃攻城,任由灾难扩散。
还有0.1%的概率,是选择屠城,然后道心崩溃,成为完美的“恶之果实”的养料。
可他,选择了第三条路。
一条在祂的逻辑库里,根本不存在的,毫无意义的路。
用慈悲,去对抗毁灭?
用超度,去净化瘟疫?
这……不符合能量守恒。
这……不符合逻辑!
这个实验品的“道”,其韧性和结构,完全超出了祂的理解范畴。
a-7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只是在“看”了。
棋盘上的棋子,自己跳了起来,拒绝按照棋手规定的路线去走。
而另一边。
皇城深处。
正在被无数怪物围攻,几乎陷入死地的陈凡,突然感觉身上一轻。
那些疯狗一样扑向他的畸变体,攻势,莫名其妙地缓了一瞬。
它们身上那股纯粹的,令人作呕的怨毒气息,仿佛被什么东西中和了。
虽然依旧恐怖,但不再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神魂欲裂的程度。
正是这宝贵到极致的一瞬!
为他,为他那个疯狂的计划,争取到了……
最宝贵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