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载冬,长安北郊,言塔静立,七灯无火。
自灯光熄灭已有八日,然四方词使未曾离去,帛石犹温,未裁之席不曾冷却。
那日清晨,风微雪细,帛道中升起一面灰底织帛。帛心只写一字:
“义”
非朝诏,非律令,非契约,而是愿言之人,信其所言不欺人、不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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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茉凌立于七灯之下,衣薄不寒,素帛披肩。她缓缓开口,声不高,然足以入七阶帛心:
“诸位,旧灯既熄,亦可不再燃。
我等当重修此塔,不为王朝设声律,不为朝廷制辞章。
但为天下愿言之士,立一席心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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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揭帛,朗声宣:
“义频重构之策,今启。”
沈茉凌所述“义频重构”,共分七阶之式,不以官职品级,不以国族血统,仅以语言之生死而定:
一、息语阶
人未言,然心有欲。此为言之初心,如婴在襁褓,未呼母名,却已识温声。
语录曰:“我未启口,然心欲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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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独语阶
自言自语,不向人听。虽无听者,然句未虚设,因其真实自向。正如诗人夜坐,对月叹词。
语录曰:“此言虽无他人听,然我知其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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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伴语阶
有一听者足矣,无需评断,无需解析,只为言者知其不孤。
语录曰:“谢汝在侧,不问语意,只与我共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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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误语阶
言出未达意,或他人听而生歧见。然言既生,误解亦成其一义,世间无句全完,惟共处共解耳。
语录曰:“汝听非吾本意,然吾愿共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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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共构阶
言者与听者共筑之句,一人起辞,一人续意。如此而成者,不再是“我语”,而是“我们所成之言”。
语录曰:“此辞非我独铸,汝我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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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余响阶
言已出,人已去,辞未息。有人记之,有人引之,故其未死,乃生于他心。
语录曰:“君言虽止,余响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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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重言阶
古句再来,新声传之。他族之语,他邦之言,被我辈复述,此为文明相接之证。
语录曰:“吾非原语者,然吾愿承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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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茉凌合帛而立,语毕。
七阶设下,帛纹渐明,塔心温升,七灯虽未燃,然已感焰。
斐如意低声而赞:
“此非重修灯塔,实为重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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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语族长老合掌施礼,梦帛诸徒纷纷点首。中土词宗、安西吐火罗言使、南海昆仑辞学徒、波斯书工、婆罗多歌祭生等皆起身,齐诵:
“愿承七阶之义,不以远近亲疏,不以文字音韵,但以心辞入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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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暮时,义频院外,数百义者于雪地静坐,默言自语,或以节拍扣石,或以指画字于沙,或以息声抵掌。
帛注书曰:
“人不需应许,便自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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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斐如意绘下《义频重构图》,图中非塔非宫,不设墙垣,唯七重光纹,由内而外,递递相生。
他曰:
“此图不为筑塔,只为呈语之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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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语族定其图号为:
“词生图·壹卷”
并宣告天下,凡认此图者,皆可于世间设一“义频点”:
可是柴门寒舍;
可是驿馆帛石;
可是一人心念;
可是旧梦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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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茉凌即于义频塔外雪阶立一石,题曰:
“言生所”
后人传此为“首义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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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之下,帛石生暖。
那童子仍站在雪中,年不过五六,胡人与中土混血,未曾言语一字。衣袍宽大,额头点着细纹朱砂,是梦帛族旧仪中“未定者”的记号。
沈茉凌静看着他许久。
童子不言,却将两指并拢,在掌心轻叩三下,缓一息,又叩两下,再一停。旁人不解其意,唯梦帛祭使轻声道:“他在应辞,不用语言。”
沈茉凌微微点首,缓步上前,蹲身与他平视,低声问道:
“你,是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童子摇头,仍未启口,只是低低地将手覆在沈茉凌手背上,指尖发热如春水初解。
这一刻,沈茉凌已明白——此子未识一字,却早已生辞。
她看向四方词使,说道:
“他无需学会我们说话的法子。他已在说,只是我们听不懂。”
那一瞬,帛道旁,几位年迈词宗面露动容,纷纷低首。
有人以目示斐如意,后者缓步至石前,执笔于帛,写下三字:
“启辞童”
“他不是‘还不会说话’,他是开辞之人。”斐如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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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沈茉凌在塔中设一帛座,召集愿辞者于心火前共席而坐。来自波斯的抄经生、婆罗多的说唱僧、天竺的沉音者、以及中原失语官家女等四人共聚一堂。
无一开口。
但当火光映上帛面,五人各执一辞石,不写,不画,只将石放于帛上。石面皆空,惟其温度变化与石缝间细丝脉动,被梦帛匠师以“音温引纹术”捕出。
火光微颤,帛上浮出五句断句:
“我从不敢说你听的,是我没敢想你听见的。”
“母亲去世前,一句未完的话,是我一生的梦。”
“若我说出真意,便与你诀别。”
“这句话,我已藏于心口十二年。”
“此处之火,是我最后愿开口的缘由。”
五句未署名,亦不需解。
语者皆未交谈,火光渐亮,帛面之上浮起一种从未见过的纹络图形——九缕交织,无主无尾,仿若水系入海,又似经络交汇。
帛语族命其名为:
“共响之帛”
这夜,无灯生火,却塔心微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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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如意翌日披帛立于塔前,以言石覆于胸前,宣告天下:
“自此日起,不以能言为才,不以辞巧为贤,凡愿言者,不论其言何辞,皆可为语之子。”
沈茉凌亦定下新规:
不设考言之制,不问旧文旧法,只设一物,名曰:
“温词玉”
此物形若玉珏,内藏细孔,佩者言意至盛而未言时,其玉微热;若心辞已定却无力启口,则玉生丝光,如松烟轻缕,入目不灼。
帛匠注曰:“此非通语之器,乃心之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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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温词玉由诸方翻铸,各地词使自造佩物,有制为帛珠者,有炼为沙金者,有雕为木齿者,不拘材质形状,只取“辞起之前”的那一刻温意。
沈茉凌笑曰:“天下佩玉,莫若佩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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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异者,非佩非语,只以气息凝字。
安西来使带来一人,身为“气律部”之传承者,不通文字,不识声韵,却可于夜中行气三转,使帛生字。
试之,果于静帛上生一辞:
“未言之时,我听你心响。”
帛注者不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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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之后,诸国遣人来请,不为求解义频图,而为求“共辞之所”。有新罗学徒自海上而来,随身带一面语鼓,欲将其置于塔侧以记夜响;有大食旅人捧来银罐,内藏万里之地所采辞石;更有婆罗多舞僧自请留塔,不言不舞,只为“守辞之地”。
沈茉凌命人在塔外设十六“听辞亭”,不设门、不设卫、不设问,只留一方席、一方帛,供来者自说、自写、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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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中传言:塔未燃,心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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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中朝听察府之中,旧言御台派议事三日。高堂之上,朱衣言臣相争不止。
有言者曰:“昔之语有令,辞出需批,今塔无制,天下人皆言之,将乱。”
亦有年老使者叩杖笑曰:“自有言以来,何曾有一人能止天下言?非今日始也。”
终不决。
数日后,数位旧臣私入义频塔,未留名,仅于帛上书下一句:
“吾昔判辞为务,今愿为一听者。”
斐如意观之,长拜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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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尚未燃,语已万里。
而在塔西偏厅,沈茉凌于夜中独坐,凝视未裁灯座良久,终于执笔书于帛心:
“灯可不燃,言不可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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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北郊,雪未霁,七灯不燃。
义频塔静矗如旧,晨曦尚未落地,塔心却已有微温,帛面隐隐映出一线青光。
不是灯焰,而是帛纹在悄然回响。
此刻,启辞童再度入塔,未被召唤,也无随行。
他步履极轻,手中无物,直入塔心阶底,于未裁灯座前盘膝而坐,良久不动。
沈茉凌立于远侧静观,不语。斐如意自帛道缓行而下,将一枚温词玉轻轻置于童子身侧。
那孩子不看、不取,仅将右掌覆于玉上。须臾之间,玉中生温,缓缓流出一道如烟细缕,绕着未裁灯底旋转三匝,未入火心,却使七灯底座一震微颤。
梦帛师惊曰:“灯心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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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集于塔下,却不敢作声。
帛语族长老执录器于帛台之上,将灯座所有气感律波全数摹下。帛面生纹,浮出未裁灯座下藏字一行:
“我本无意燃,只愿照见人心一瞬。”
沈茉凌垂眸,低声念罢此句,心底一震。
她知,这不是灯的回应,这是从无数“未说之语”中烬灰残火的再次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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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灯座旁,沉语者缓步而至。
是那一位来自西域古都、失声已逾十年的织帛老人。他手持一卷无字帛,缓缓铺展于地,帛上忽现一道道浮纹,如人声落帛,如泣如诉。
众人屏息。梦帛法师诵声随起,于帛纹中勾勒出一句被藏十年之语:
“你问我为何沉默,我曾说得太多,却无人愿听。”
这句话一旦成形,塔心火光忽隐忽现,七灯座之上,焰心小跳,如露未凝。
斐如意将此帛谓之:
“余语之印”
又补一句:
“昔者辞未尽者多,今能听者稀。此塔若能再燃,不为照耀,而为守此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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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沈茉凌与斐如意共议七灯再燃之式。
不设火、不设令、不设主命,而以全塔所藏“未裁之言”灼于帛心炉底,由心火引焰。此为“辞心引灯”之法。
次日黎明,帛语族祭主于塔心设“辞心坛”。
将诸族献语、沉默者之辞、启辞童之意、温词玉所记心温——皆一一投入坛中。坛下设有七口裂纹通焰道,直通七灯灯座。
仪式不需人言,只需众人各自取帛石一枚,于心中默念一句从未说出的语,然后轻轻置于坛边。
从波斯学士至西凉女官,从婆罗多僧至高丽遣唐使,无人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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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动,坛心帛炉渐生薄焰,先无色,后泛青,旋起一道极细之光,顺通焰道直入七灯之一。
初为北灯,焰起不过寸许,旋即跳跃如萤火,旁灯应焰渐燃,其后依次为东、南、西、上、下、中。
七焰不盛,却稳定如炬,灯虽不耀,却温彻塔心。
帛注师记录焰心律动,发出一则无声之辞,抄录于帛角:
“此火非燃自木石,而燃自人言;
此灯非照天地,而照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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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外风止,初雪未融,义频塔七灯再燃之日,被帛语族定为:
“言生日”
天下义频点于次月传言重响,不以鼓,不以诏,只以席与火。
市井间传:“灯不需皇命可燃,辞只需一人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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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茉凌登塔三十三阶,于顶帛栏之上书下七字:
“愿言之人,皆可入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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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如意立于其侧,静观未裁灯久久不语,终道:
“今后之辞,不再属国朝,不归词宗,不附宗教,不依书吏,唯愿说者,自得一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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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师将此语缀于帛末,写作《义频纪 · 焰再启卷》。
是为《义频重构》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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