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微垂,凉风簌簌。
窗纸上透出一抹剪影,屋子里彩蝶正拿着针线,绣她没绣完的香囊。旁边还摆着几个小木盒子,里头装着各色香料。她捏起几根香草,放在鼻翼前轻轻嗅闻,满意的笑笑。
再过五日,她就不用再这么担惊受怕的活着。锦衣华服,珠帘玉帐,官家夫人的日子,她在这一个月里早就见过。何等尊贵,何等威仪!她再也不用受人轻贱了……
“扣扣——”,彩蝶身边的小丫鬟玉兰敲敲门:“姑娘,西边边院子里的那位已经回来了,瞧着一副气愤愤的样子,会不会是知道了今天的事?”
“知道了又能如何?”彩蝶冷笑,“若我是她,就该识相点儿。”
她打算让珠纱吃吃苦头,是昨天晚上第一眼见到那她身边那个丫鬟就生出的想法——那丫鬟这么跟着,说明珠纱已经成了崔毋挠的人。
岑瑞、禹凌云和崔毋挠素来不对付,偏偏珠纱又是个伶俐的,保不准她会顺着自己找到禹凌云的把柄,影响了她的好事。
与其如此,倒不如从最开始就把这个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
“对了,”彩蝶一面绣着香囊,一面转过头问,“今天早上去拿那条手帕的时候,你没被她们看到吧?”
“没有,他们那个时候都不在,”玉兰笑道,“那帕子又晾在院子门口,奴婢保准没人看到。”
“那就好。”
只是想到白日里,禹凌云因着那帕子对她冷了脸色,彩蝶心里就一阵烦躁。
虽说后来她百般解释、千般哄劝,他才又恢复如初,但珠纱这根刺若是不及时处理掉,日后恐怕又要多生些变故。
彩蝶放下手里的针线:“玉兰,一会儿你去往我的晚膳里放些马钱子粉,然后再……”
“都说阴谋密语,隔墙有耳,”话没说完,一道女声音就斜插过来,冷嘲热讽,颇有几分骄横跋扈的意味,玉韶带着丫鬟绿春闯进屋子里,冷笑,“彩蝶,你是完全不怕人听到啊!”
彩蝶主仆二人皆是一愣。
不是说珠纱刚回院子吗?怎么突然闯到她们这儿来了?
彩蝶撇了玉兰一眼,后者小幅度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跟你的丫头眉来眼去做什么呢?”玉韶居高临下睨了二人一眼,“给她使眼色,让她趁机碰瓷陷害我?”
“不是,珠纱你误会了……”
彩蝶下意识张口辩解,玉韶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她的目光落到她桌子上没绣完的香囊和还没装好的香料上,冷笑:“哟,密谋害人的时候,还有闲情逸致做香囊的呢?”
彩蝶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两只手握住榻上的小几,用力一掀!
“哗啦——”,满桌子的针线、香料、香囊都撒了一地。
“你!太过分了!”
玉韶一只脚狠狠踏在小几侧面,用力碾了碾,身子压低,威胁冷笑:“你别以为只有你有人,今天你用我的帕子嫁祸我的事我都知道了!彩蝶,下次你要是还敢跟我玩这种阴的,别怪我直接把毒药塞你嘴里!”
说完,扬长而去,只留满地狼藉。
“姑娘,他们欺人太甚!”
彩蝶蹲在地上,收拾着散落一地的针线、香料。她捡起香囊,心疼的抚了抚,垂下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怨毒。
“别说了,”她深深吸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快帮我一起收拾。”
“那马钱子粉……”
“暂时作罢,”她和玉兰一道,把被推翻的小几重新摆好,声音很轻很冷,“这几日就不要多生是非。”
等到她当上官家夫人那一天……
彩蝶把香囊紧紧攥在手里,香囊上绣的两只鸳鸯皱成一团。
她定要让珠纱为今日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孤灯冷月,花草摇曳。
驿站后院的园子里头,绿春手里提着一盏绣球玻璃灯,走在玉韶身侧。地面映出一片圆圆的琉璃光。
“姑娘,你刚刚那样警告了一下,她就不会再作妖了?”
玉韶笑道:“投鼠忌器,她不会因为我坏了她的好事。就算真要有什么,也会等到五日之后。”
绿春点点头,若有所思。
先前姑娘故意做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还带着她抄近路赶到东院偷听,原来是为了威慑彩蝶。
不战而屈人之兵。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个词。
难怪将军忌惮她,脑袋这样好使,就算不会武也确实让人难以放心。
“彩蝶和禹凌云勾结,那禹凌云又是个心狠手辣的,保不准会指使她做什么呢,”玉韶冷笑,“尤其是流民一事上,我可不能让她影响将军对我的看法。毕竟以后,我可还是想在崔将军跟前好好活着呢。”
说着扭着身子就往前面走了。
原来还是为了这个……绿春松了口气,放下心来,轻蔑笑笑。这位珠纱姑娘的确聪明,但还是天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无论如何,将军都不会完全相信她的。
终有一天,她也会因为这个丧命。
二人回到屋子里,洗漱一番睡下。窗子上映着外面模糊的灯光,一盏盏渐渐都熄了,屏风后面昏暗一片。
秋香色床账垂着,玉韶睁着眼睛、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半晌,外面确实没有动静了,她才翻了个身,拔下头上的海棠簪子旋开,取出其中的法器,丢了张早就写好的字条进去。
藏在袖子里的药粉只剩半瓶,另外的一半,她早在刚才就混在了彩蝶的香料里。
五日之后,一切就该收网了。
……
时光飞逝,一转眼就到了五日之后。风叶将军府里,张灯结彩,大大小小的红灯笼挂的到处都是,浓烈的酒香从屋里飘到屋外,从将军府外路过的人都要狠狠吸上一口。
“快点儿!酒上快点儿!磨磨唧唧的,”将军府的管家一面支使着手底下的人干活,一面又不断朝屋里张望,“这么多人,看不到啊,也不知道那两个比完了没有,后面落松城来的那些舞姬还没上场呢……”
管家说的“那两个人”,是两个光着膀子、浑身肌肉如块磊的壮汉。
这两人是风叶将军手底下最力大的士兵,副将特意从军营中将二人挑出来,让他们在寿辰上表演博戏,为的就是讨风叶将军欢心——魔族人以强为尊,最喜看肉搏。
“好!”
寿宴上传来一阵抚掌喝彩声。
玉韶踮踮脚,勉强看到其中一人把另一人踩在脚底。被踩着的那人浑身青紫,嘴唇发白,显然伤的不轻。而获胜者,则举起双手,迎接众人的欢呼。
而鼓掌鼓的最使劲儿的那个人,玉韶也刚好认得,正是岑瑞的副将——禹凌云。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侧,他的腰带上面果然挂着一个鸳鸯交颈的绣香囊。
“快些快些,该你们上场了!”
获胜的那人大摇大摆的坐进了宾客宴席,伤痕累累的失败者却给人抬出了将军府。
玉韶定了定心神,跟着一众舞姬鱼贯而入。
胡琴悠悠,鼓声阵阵,石榴红的裙裾翩跹飘扬,底下穿着同色系绣鞋的小脚踩着鼓点轻巧跃动。
玉韶借着在台上跳舞的机会,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
崔毋挠坐在右上首第二座,一面搂着侍女调戏,一面和坐在他旁边的穆星纬说笑。
曲声急促高亢,玉韶和众舞姬和着乐声向后仰去,把腰弯成了一个拱形。从这个角度,她刚好看到他们快速变动的嘴型。
他们聊的是那天她在醉仙楼献给穆星纬的计策——先以帮助之名和颜悦色拖住岑瑞,之后将留影石和作为证人的流民一同交给风叶将军,最后再提出宽待流民、打棒给枣的管理方式,以提高流民干活的积极性。
这样一来,崔毋挠定能得到风叶将军的支持,分掉一部分管理流民的权力。而岑瑞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鼓点急促,笛声短促,伶人拨动琴弦以相应和。玉韶和众舞姬将袖一甩,借力直起身子,腰如柳枝随风摆,往左又是一倾。
左上首一座,岑瑞端起面前的酒盏,大口大口喝着闷酒,似乎为此事不快。
他后面坐着禹凌云,也是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想来也是因为先前之事给岑瑞罚了。
乐声越发高昂,胡琴、小鼓、短笛一齐将情绪推至最高处,忽地,琵琶铮铮,当心一画!一片静默,如同空白,无声胜有声。
众舞姬伶人跪贺,渐次而下。
“这些舞姬跳的蛮好的,光看着就热闹,”席间有人随口道,“就是穿的太多了点儿。”
旁边有人应和:“一点不错,尤其有几个长得还怪好的,也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过来陪我们喝喝酒?”
寿星公风叶将军听了,向旁边的随从招招手,耳语几句。随从连连点头退下。不多时,方才跳舞的舞娘就又重新进来,坐在宾客身侧,递茶捧酒,红袖添香。
玉韶跪坐在崔毋挠身侧,和其他舞姬一样,给崔毋挠敬酒:“崔将军,珠纱敬您一杯。”
微微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崔毋挠接了,却没立刻端起酒杯喝掉,而是在玉韶手背上摩挲了好几下,又把指头插进她的指缝里。眼睛轻轻挑着,一副色眯眯的模样。
“将军……”
玉韶强忍着恶心,抬起头给旁边的穆星纬递了个眼色。
后者自然不愿上司见色忘事,赶忙小声道:“将军,要敬酒了。”
崔毋挠皱眉,颇有些不快,但还是松开玉韶,吩咐:“再给本将军倒一杯酒。”
说罢,端起酒盏,一饮而进。
玉韶依言而行,只是端过酒杯的时候,指甲在杯沿轻轻敲了下,一点白色粉末落进酒里融化。
并无人发觉。
崔毋挠接了玉韶倒好的酒杯,替身向岑瑞那边走过去,引得席间众宾客停止交谈、抬头望去。
“岑将军,”崔毋挠声音粗犷,笑道,“岑将军还在为流民管理权一事烦心?”
岑瑞不答,只抬起眼睛刮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岑将军,对不住,我崔某人也是为了风叶将军的落雪城好啊,也为了和那边的那桩生意能顺利进行。岑将军宽宏大量,定能理解我崔某人,是不是?”
岑瑞这次更是翻了个白眼,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崔毋挠端着酒杯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他微微偏过头,求助似的望了风叶将军一眼。
“咳咳,岑将军啊,”风叶将军清了清嗓子,“崔将军既然给你敬酒道歉,这大庭广众的,你多少该给他个面子是不是?”
岑瑞闻言,哼了一声,只得接过,一口喝了。
玉韶见自己目的达成,随便寻了个由头,同穆星纬说了声,压低身子离席。
扑面而来的冷风,把她身上的酒气吹散了几分。她环顾四周,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致,寻了处假山藏身。
片刻后,岑瑞果然也离席到了此处。
玉韶事先调查过,这岑瑞平时最喜饮酒,但酒量不佳,每次宴会必定出来透气,散散醉意。
“娘的……”
他走到湖边的石围栏前,用力捶了下石栏干泄愤。
“假模假样,还唧唧歪歪,真是让老子恶心!”
惊起一湖白鹭。
周围下人见了,也赶忙加快脚步,作鸟兽散。
岑瑞却仍觉不解恨似的,又在石围栏上捶了好几下,直到把石栏杆捶得裂了缝。
“大将军府上这什么酒?真他娘的晕……”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晃了晃,“咚——”,小山似的倒在地上。院子这处本就安静,刚才他一吼,此刻更是没了人。玉韶耐心等了五息,见他嘴角流出鲜血,一动不动,这才放心走过去,摘了他腰间的令牌。
风吹叶动,落花满地。
不多时,一个侍女从地窖里拿了酒路过此地,见岑瑞倒在地上,走过去一看,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岑瑞鼻翼前面。
“噗通——”,侍女一屁股坐在地上,尖声喊道:“来、来人啊!死人了!岑将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