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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异闻 第73章 阳春白雪

金陵城的柳清源,琴艺冠绝江南,尤擅古曲《阳春白雪》。然其秉性孤傲,视金银为粪土,宁可清贫度日,亦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他邻居的陋室,冬夜寒气凛冽,朔风如刀,唯有那床桐木琴相伴。

这夜,大雪初霁,窗外一片素裹银妆。柳清源于灯下抚琴,指尖流淌出《阳春白雪》的清音,凛冽纯净,仿佛能洗尽世间尘埃。一曲未终,忽闻窗外有人轻赞:“先生指下清冷,竟使檐上积雪又厚三分,真乃天籁。”

柳清源推窗望去,见一素衣女子立在雪地中,容色清绝,宛如月下初绽的白梅,自云名唤云韶。她含笑言道:“先生琴音清越,恰似琼玉相击,引我循声而来,望能再闻一曲。”

柳清源邀其入室。云韶坐定,凝神倾听。柳清源十指勾剔,琴音愈发清绝,如冰泉漱石,寒梅破雪。云韶闭目良久,一滴清泪无声滑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她眼中似有千载雪峰,映着孤寂月光。

自此,云韶常踏雪而至,听琴论艺。柳清源惊觉她于琴道见解精深,每每寥寥数语,便如拨云见日,直指关隘。他依言调弦转轸,再抚《阳春白雪》,琴声果真愈发高妙,屋外积雪竟随音律簌簌而落,如闻天语。

一日,金陵巨富金不换携重金登门,堆起满面笑容:“柳先生雅奏,名动江南啊!鄙人愿以千金为聘,邀先生至敝府‘聚雅轩’,专为贵客抚琴助兴。”柳清源心中厌恶,正欲拂袖,云韶却于屏风后悄然现身,对他微微摇头,目光如古井无波。

金不换瞥见云韶,眼中掠过一丝惊艳,随即堆笑更浓:“这位姑娘通身气度,想必也是雅人。柳先生若肯屈尊,不但酬金加倍,姑娘亦可同住雅舍,衣食无忧,岂不两全?”

柳清源眉头紧锁,欲言又止。云韶却上前一步,声音清冷:“先生琴声,本是高山白雪,洁净无尘。若置于那喧嚣俗艳之地,日日笙歌入耳,觥筹交错,岂非明珠暗投,美玉蒙尘?纵有千金万银,又岂能换得此曲半分神髓?”

金不换闻言,笑容僵在脸上,只得悻悻而去。柳清源心中豁然,朝云韶深深一揖:“若非姑娘点醒,清源几为浊流所污!”云韶微微一笑,那笑意如雪后初阳,转瞬即逝:“琴心贵在自守,先生切记。”

柳清源自此愈发清苦,然琴艺却日渐精进。一日,金不换竟再次登门,面色凝重,身后随从捧着一个紫檀木匣:“柳先生,前次是金某唐突。今特携家藏古琴‘九霄环佩’相赠,只求先生再奏一曲《阳春白雪》,以慰老朽倾慕之忱。”

匣盖开启,琴身黯紫,断纹如流水冰裂,龙池上方镌有“九霄环佩”四字古篆,确非凡品。柳清源手指抚过冰弦,心头微颤。金不换察言观色,压低声音:“先生若允,此琴即归先生,另奉纹银千两。只请今夜移步‘听雪阁’,为几位贵客独奏此曲……曲终,琴银两讫,再无瓜葛。”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如寒冰微裂。柳清源望向那屏风,眼前闪过云韶清冷如霜的容颜,内心挣扎如沸。陋室贫寒,生计艰难,此琴价值连城,实乃平生仅见……他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冷的琴弦,那触感仿佛刺入心底。良久,他终于闭上眼,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也罢。”

当夜,“听雪阁”内,暖炉熏香,酒气氤氲。几位脑满肠肥的贵人倚在锦榻上,醉眼朦胧。柳清源端坐案前,指尖触及“九霄环佩”冰凉的琴弦,心头猛地一揪,竟不敢回头去看屏风后那沉默的身影。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胸中翻涌的浊气,指尖拨动琴弦。然而《阳春白雪》那孤高清绝的旋律甫一流出,便觉滞涩无比,昔日的冰泉漱玉之音,此刻竟如困于污淖,沉闷喑哑,艰涩难行。座上宾客面露不耐,交头接耳,金不换更是急得额头冒汗,频频使眼色催促。

“柳先生,”金不换终于按捺不住,赔笑着凑近,“贵客们久闻先生盛名,可否……换支热闹些的《玉树后庭花》助助酒兴?”此言一出,屏风后骤然响起一声压抑的惊呼,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柳清源面如死灰,指尖悬于弦上,僵若木石。他愧对云韶,更愧对琴心,巨大的屈辱与悔恨如寒冰刺骨。就在这死寂般的僵持中,屏风后猛然掠出一道素白身影——是云韶!她面白如纸,眼神却锐利如冰锥,直刺柳清源心魄:“先生!此曲清魂傲骨,岂容俗耳亵渎、酒肉玷污?!”声音凄厉,竟不似人声。

话音未落,云韶已扑至琴案旁。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她纤指猛地划过琴弦!

铮——锵——!

一声裂帛般的巨响刺破凝滞的空气!只见那七根冰弦应声寸寸迸裂!碎片如晶莹的冰屑四散飞溅!更骇人的是,那千年紫檀木的琴身之上,竟赫然浮现出数道深红血痕,如雪地落梅,凄艳刺目!一股极其清冽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阁内暖意荡然无存,酒盏边缘甚至凝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满座哗然,金不换惊得倒退数步,面无人色。柳清源脑中轰鸣,目眦欲裂,猛地扑向那崩裂的琴身:“云韶!”

然而,云韶的身影在寒气中已如薄雾般迅速消散。最后一眼,她回望柳清源,唇边噙着一缕凄绝而释然的笑意,无声的叹息仿佛直接响在他灵魂深处:“琴心已碎……先生珍重……” 话音未落,人形彻底化作一缕白气,裹挟着飞散的冰弦碎片与琴身渗出的血珠,如一道决绝的流光,冲破紧闭的雕花窗棂,直射向高天寒月之下苍茫的雪野,倏忽不见!

“云韶——!” 柳清源肝胆俱裂,嘶声痛呼,扑到窗前。窗外,只有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冷月无声。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刺骨的冷意直透心髓。

翌日,柳清源怀抱那具弦断血凝、灵气尽失的“九霄环佩”,孑然一身离开金陵城。千金散尽,万念俱灰,唯有那夜云韶消散前凄绝的眼神和冰冷的余音,如烙印般刻在心底。

他一路向西,辗转漂泊。不知走了多少寒暑,终于在人迹罕至的雪峰之巅结庐而居。峰顶奇寒彻骨,四时飞雪,万籁俱寂,唯余亘古的风声。他取峰顶坚竹,削以为弦;斫绝壁孤松,斲成琴身。虽无良材,却倾注了全部心血与刻骨悔恨。

又是一个大雪封山的月夜。柳清源独坐孤崖,对着苍茫云海与皓皓冰峰,再次抚响自制的木琴。指尖流泻的,依旧是那曲《阳春白雪》。琴声初起,依旧滞涩孤苦,如孤雁哀鸣,断鸿零羽。然而渐渐地,那琴音洗尽铅华,褪去所有尘世欲念与烟火气息,越来越澄澈,越来越空灵。仿佛不是手指在拨动琴弦,而是峰顶的罡风在吹拂千年的寒冰,是月光在摩挲亘古的雪原。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柳清源缓缓抬头,望向浩瀚的星空与无垠的雪野。他放下琴,对着虚空,对着那融入天地风雪的精魂,深深一揖,苍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清源……知错了。”

话音落下,奇景顿生!峰顶呼啸的寒风竟渐渐止息。漫天飞舞的雪花,仿佛被那至清至纯的琴音所感召,不再杂乱飘零,而是悠然悬浮于半空之中,晶莹剔透,如亿万星辰停驻。清冷的月华温柔地洒落,穿透每一片静止的雪晶,折射出七彩迷离、如梦似幻的辉光。刹那间,整个孤寂的雪峰之巅,化作了一座无声而辉煌的巨大宫殿,庄严、纯净、永恒。

柳清源独立于这流光溢彩的冰雪殿堂中央,白发映着雪光,脸上再无悲喜,只有一片澄明。他仿佛听到,有无形的天籁在雪晶之间、在月华深处、在亘古的寒风源头……悠然共鸣。这无声的共鸣,超越了琴弦,弥漫于整个天地。

原来真正的阳春白雪,从来不在指下弦间,而在那守得住孤峰寒雪、耐得住万古寂寞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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