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深处有座古寺,名曰“寂照”,寺里有个年轻僧人,法名慧寂。这和尚身形清瘦,面容静默如秋潭寒水,终日枯坐于偏殿角落,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存在。山中樵夫猎户偶尔入寺避雨,常见他垂目不动,身畔只放着一卷残破经书,一瓢清冷山泉,便私下议论:“这和尚,怕不是块山石投的胎?连口热气都欠奉。”
慧寂法师少言寡语,唯有一事,却引得满山精怪惊惧——八岁那年,他随师父初入此寺。师父在佛前讲经,讲到“烦恼炽盛,如火烧心”处,小小年纪的慧寂,竟指着佛龛前堆积如山的陈旧经卷,童声清脆却带着冷意:“师父,这些纸上尘灰,也算烦恼火么?”话音未落,他双目微睁,两道幽幽蓝光自眸底一闪即逝。无声无息间,那堆积的经卷竟腾起一层淡蓝寒焰,火舌舔舐,经卷顷刻化为白霜般的灰烬,簌簌飘落,殿中气温骤降,寒意刺骨。老僧当时骇然跌坐,从此再不敢令这徒儿靠近寺中藏书半步。
时光荏苒,慧寂已长成青年。一日,山下豪绅王员外携其独子王璘入寺礼佛。这王璘年方十六,生得唇红齿白,却骄纵异常。他见殿内佛像金漆剥落,供桌残旧,香火寥落,不由撇了撇嘴,尖刻的讥笑在空旷大殿里分外刺耳:“爹,这破庙里的泥菩萨,连自身金身都保不住,还能保佑谁?我看这香火钱不如丢水里,尚能听个响儿!”他边说,边故意将一串沉甸甸的铜钱抛起、接住,叮当作响,挑衅似的望向殿角闭目打坐的慧寂。
就在那铜钱将落未落之际,慧寂一直紧闭的眼帘倏然抬起!众人只觉殿内光线陡然一暗,一股奇异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砭人肌骨。那王璘首当其冲,浑身一僵,手中铜钱叮叮当当滚落在地。只见慧寂眼中不见瞳仁,唯有两簇冰蓝色火焰幽幽燃起,冰冷、无声,却蕴着焚尽万物的寂灭之意。
蓝火如活物般窜出,并非灼热,而是极致的寒流。火焰瞬间缠绕上王璘脚边散落的铜钱,铜钱表面立时凝结出一层幽蓝寒霜,随即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噼啪”裂响,竟寸寸碎裂,化作一地闪着寒光的铜屑粉末!与此同时,王璘所站之处的青砖地面,竟无声无息地蔓延开蛛网般的惨白冰纹。王璘脸上那点血色瞬间褪尽,嘴唇青紫,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仿佛赤身立于万丈雪峰之巅。他喉头“咯咯”两声,连惊呼都发不出,便直挺挺向后栽倒,整个人蜷缩在地,面色青白如纸,眉睫口鼻之上竟凝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王员外魂飞魄散,扑过去抱起儿子,只觉触手冰寒刺骨,如同抱住一块刚从冰窖里拖出的寒铁。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嘶声冲着慧寂咆哮:“妖僧!你用了什么邪法害我儿?!”
殿内香客早已惊得面无人色,纷纷后退。慧寂眼中的蓝焰缓缓熄灭,恢复成深潭般的眸子,他缓缓站起,僧衣拂过冰冷的地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寒冰坠地:“施主,害令郎的,非是贫僧。”他目光扫过王璘那张青白僵冷的脸,又落回王员外惊恐扭曲的面容上,声音里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悲悯与冷澈,“害他的,是他自己心头那把浇不灭的毒火——是贪,欲壑难填;是嗔,怨毒炽盛;是痴,颠倒狂惑。此乃三毒真火,日夜焚烧,早已将他五内熬干,形销骨立。贫僧这点微末伎俩,不过是借他心头毒焰显化外相,令其暂时冻固罢了。若不解此三毒心火,纵有金丹仙药,也难救他油尽灯枯之身。”
王员外如遭雷击,抱着浑身冰冷僵硬、气息奄奄的儿子,望着慧寂那双仿佛能照彻人心深处所有阴暗角落的眼睛,又想起儿子平日在家挥霍无度、动辄打骂仆役、骄横跋扈的种种情状,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瘫坐于冰冷刺骨的地上,面如死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此时,人群中忽挤出个面色蜡黄、咳喘连连的书生,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慧寂面前,连连叩首,声音嘶哑带着血沫:“法师…咳咳…慈悲!弟子沉疴难起,医者束手…求法师…也赏弟子一道‘火’…烧一烧这身病骨吧!”他眼中满是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渴求。
慧寂垂目看了书生片刻,轻轻一叹,指尖微动。一点冰蓝火星,小如萤虫,飘飘悠悠飞向书生眉心。书生浑身剧震,只觉一股奇寒透骨而入,直贯四肢百骸。他猛地张口,却并非惨叫,而是“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团粘稠乌黑、腥臭扑鼻的淤血块!淤血落地,竟滋滋作响,腾起几缕带着腐败气味的黑烟。吐尽黑血,书生蜡黄的脸上竟奇迹般泛起一丝久违的血色,胸口窒闷如巨石压顶的感觉骤然消失,呼吸前所未有的顺畅!他呆立当场,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颊和胸口。
众人见此神迹,惊骇莫名,旋即呼啦啦跪倒一片,口称“活菩萨”,哀求之声不绝于耳。慧寂却恍若未闻,目光越过跪拜的人群,投向殿外苍茫的远山。他缓缓走回那个角落,重新盘膝坐下,闭目入定,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是风吹幡动,与他毫无干系。寂照寺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寂静,只余下王员外怀中冻僵的儿子那微弱的呻吟,以及书生压抑不住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