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门声终于停了。
刘清明有些意犹未尽,看着苏清璇提着裙摆从布景台走下来,心里那股惊艳劲儿还没过去。
可惜时间太紧,只能在棚里拍,若是能去云岭乡的万亩草场,或者清江边上,配上这身婚纱,效果绝对炸裂。
“累坏了吧?”他迎上去,帮她托住沉重的裙摆。
“还行,就是脸笑得有点僵。”苏清璇揉了揉腮帮子,把手递给他。
田莉在一旁张罗着卸妆,胡金平看了看表:“正好两个钟头,效率挺高。接下来是女士的SpA时间,大刘,咱俩也别闲着,去楼下整整?”
刘清明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确实该收拾收拾。明天是大日子,总不能顶着个鸡窝头当新郎官。
两人下了楼,找了家理发店。刘清明刚坐下,围布还没系好,手机就在兜里震了起来。
掏出来一看,马胜利。
这老狐狸,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喂,老马。”
“老弟,我到了。”听筒里传来马胜利标志性的大嗓门,背景音有些嘈杂,“不光我,叔叔阿姨,还有你大舅,我都给全须全尾地带到了。”
刘清明腾地一下站起来,把理发师吓了一跳,剪刀差点戳到他耳朵上。
“这么快?你们在哪?”
“刚下高速,正往市区走呢。我对云州这路况不太熟,正琢磨着往哪开。”
“你在路边找个显眼的地方停下,发个定位给我,我马上过去。”刘清明挂了电话,扯掉围布,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头发虽然长了点,但还算精神,就这样吧。
胡金平见他火急火燎的,也跟着站起来:“怎么个事?”
“我爸妈到了,老马送来的。”
“那还愣着干嘛,走着!”胡金平二话不说,掏出车钥匙,“在哪接?”
“就在高速口附近。”刘清明一边往外走一边琢磨,“这么多人,住哪是个问题。我那小房子肯定塞不下。”
胡金平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这事儿不用你操心。按规矩,这种级别的婚事,直系亲属接待是有定点的。望月湖宾馆,环境好,安保严,离省政府也近。”
望月湖宾馆。
刘清明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省政府的定点接待宾馆,平时只接待副厅级以上干部或者重要外宾,有钱都住不进去。
“我没那里的路子。”
“你有。”胡金平瞥了他一眼,“你丈母娘是谁?这事儿归省政府办公厅管。你给段大秘打个电话,分分钟的事。”
刘清明一拍脑门。
真是忙晕了头,把这茬给忘了。段颖是吴新蕊的大秘,这种后勤保障工作,找她最合适。
电话打过去,段颖那边答应得很痛快。
“刘处放心,老板早就交代过了。望月湖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办公厅行政处的李主任这就过去,一定把叔叔阿姨安顿好。”
挂了电话,刘清明长舒一口气。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以前觉得比登天还难的事,现在不过是一个电话的功夫。
接到人的时候,刘红兵和王秀莲正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两人都是一身新装。
王得宝蹲在地上抽烟,看见刘清明从车上下来,赶紧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他也是西服领带,标准的农企打扮。
“爸,妈,大舅。”刘清明快步走过去。
二老看见儿子,脸上那股子紧张劲儿才算是消散了些。
王秀莲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瘦了,黑了。”
“这是结实了。”刘清明笑着跟王得宝打了个招呼,又问,“老马呢?”
“在车里呢,说是怕违章。”
刘清明往后看去,马胜利那辆半旧的桑塔纳停在不远处,车窗降下一半,一只手伸出来挥了挥。
把二老和大舅塞进胡金平的车,刘清明坐到了副驾驶。
马胜利的车跟在后面,两辆车一前一后,直奔望月湖宾馆。
到了宾馆门口,省政府办公厅行政处的李主任已经带着两个服务员等在那了。
看见车牌号,立马迎上来帮着开车门,那热情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领导视察。
刘红兵和王秀莲哪见过这阵仗,虽然家里已经做上了生意。
老妈平时也很有王总的范儿,可这里是省城。
哪一个干部都比林城的大。
能不紧张吗?
进了大堂,金碧辉煌的装修把几个人都镇住了。
王得宝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觉得自己那双擦了又擦的皮鞋格外扎眼,走路都踮着脚。
胡金平很有眼力见,把行李交给服务员,凑到刘清明耳边:“行了,人接到了,我就不当电灯泡了。我去接田莉和你媳妇儿,晚上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聚了。”
“谢了兄弟。”刘清明拍拍他的肩膀。
“跟我客气什么。”胡金平摆摆手,转身走了。
刘清明陪着父母办完入住,进了房间。
套房宽敞明亮,窗外就是波光粼粼的望月湖。
“这也太好了……”王秀莲摸着真皮沙发,“我听说,这里有钱都住不进来?”
“妈,这是公家安排的,不要钱。”刘清明扶着她坐下,“您就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住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服务员说。”
“不要钱?”王得宝瞪大了眼睛,“还有这好事?”
“那是人家看在亲家的面子上。”刘红兵虽然也局促,但毕竟当过兵,见过点世面,这会儿端起了架子,“咱们可不能给清明丢脸,别瞎提要求,听安排就是。”
刘清明心里一酸。
父母一辈子老实巴交,到了这省城,处处小心翼翼,生怕给自己惹麻烦。
“爸,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咱们是正经亲家,腰杆子挺直了。”刘清明给他们倒了杯水,“婚礼流程我都安排好了,明天会有专车来接你们。今天晚上就在这好好休息,想吃什么让餐厅送上来。”
安顿好家人,刘清明下了楼。
马胜利正坐在大堂的一角抽烟,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有了两个烟头。
看见刘清明过来,他把手里的半截烟掐灭,扔了过去。
“怎么不上去坐坐?”刘清明在他对面坐下。
“那是领导住的地方,我这身板,压不住。”马胜利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扔给刘清明一根,“恭喜啊,老弟。这回可是真的一飞冲天了。”
刘清明把烟点上,深吸一口:“什么飞不飞的,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那可不一样。”马胜利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这次你结婚,规格高得吓人。我听说,省委那几位都要来?你能想到哥哥我,让我来凑这个热闹,这份情,我记下了。”
“看你说的。”刘清明弹了弹烟灰,“我在这边没什么根基,林城那帮人,想来想去也就你和老吴靠得住。谁让咱阶层低呢,你能来给我撑个场面,我该谢你。”
“你小子,心里有数就行。”马胜利指了指他,“别的不说,只要你老弟还在清江一天,哥哥我就有奔头。”
“你心里不要有负担。”刘清明正色道,“我现在不在省里任职,咱们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你能更上一步,也能让我家里人有个依靠。这是我的一点私心。”
马胜利沉默了几秒,把烟头狠狠按在烟灰缸里。
“我是个警察。以前那是没办法,随波逐流。要不是遇到你,我现在指不定在哪蹲大牢呢。现在有了改正的机会,我只想干点人事儿。林城的治安,你放心交给我。至于升官发财,随缘吧。”
“不管怎么样,我家人就托付给你了。”
“义不容辞。”
两个男人的承诺,不需要太多废话。
几句话,就把底交了。
沉默了一会儿,马胜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上次你交待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刘清明精神一振:“找到人了?”
“京城下来那位周先生,身边带的那位,是个高手。”马胜利啧啧两声,“我让陈锋配合工作,也跟清南市局的老齐打了招呼。他们当天就杀到了云岭乡。你搞的那个奖励制度,真是绝了。听说这一年多,清南那边抓的人贩子,比全省去年一年加一块儿都多。”
刘清明失笑:“我也没想到乡亲们这么猛。穷怕了,为了个招工指标,那是真拼命。听说有人专门跑到外省去钓鱼执法,把人贩子骗进来抓,这操作也是没谁了。”
“可不是嘛,老齐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我都听傻了。”马胜利摇摇头,“不过人不是在清南找到的。是在省一监。”
“省一监?”
“对。那个高手通过一些陈年旧案的交代材料,硬是在那堆废纸里抠出了蛛丝马迹,反查出来的。”
刘清明微微点头,康景奎是鲁明带出来的人,果然眼睛毒。
算算时间,周培民是在自己出国前来清江的,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人呢?”
“拿到了人贩子的口供,顺藤摸瓜去找线索了。具体在哪我不太清楚,陈锋的人跟着呢。放心,只要是在我的辖区,绝对出不了岔子。”
马胜利连问都没问周培民是谁,这让刘清明很满意。
该问的问,不该问的绝不打听,这就是老江湖的分寸。
“这事你干得漂亮。等这事儿落地,你会知道的。”
马胜利吐了一个烟圈,满不在乎地说:“有数。”
正说着,一辆丰田霸道停在了宾馆门口。
车门打开,吴铁军跳了下来,探头往大堂里张望。
刘清明掐灭烟头:“走吧,老吴来了。”
两人走出大门,钻进车里。
吴铁军已经在驾驶座上等着了,见两人上来,咧嘴一笑:“先把马局送去我们市局小招,房都开好了。”
“麻烦你了,老吴。”马胜利拍拍真皮座椅,“这车不错啊,经侦支队就是有钱。”
“嗨,局里配的,开了一年挺顺手。”吴铁军发动车子,“马局是我老领导,这么客气干嘛。”
“你现在干得不错。”马胜利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听姜局提过好几次,立了三次功了吧?”
“都是姜局领导得好,我就是听命行事。”
“这里又没外人,打什么官腔。”刘清明笑骂了一句,“你以前那股子劲儿呢?”
吴铁军老脸一红:“习惯了。以前不说那是没必要,现在……这不是为了配合你们嘛,也得学着适应。”
“明天我结婚,你和姜局一定要到。”
“行,我去给你当司机。”
“什么司机,你们是贵客。”刘清明打断他,“把嫂子孩子都带上,一块热闹热闹。”
吴铁军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从后视镜里看了马胜利一眼:“要是在林城办,我二话不说,肯定帮你张罗到底。可这是省城……明天来的肯定都是省领导,我这心里,还真有点发怵。”
“我也怵。”马胜利叹了口气,“来的路上,叔叔阿姨还跟我说亲家平易近人。可清江省谁不知道,吴省长那是‘铁娘子’。当年你们云州市局那个燕局长,不就是常委会上当场被拿下的?官场上提到这三个字,谁腿肚子不转筋?”
刘清明乐了:“你们想多了。明天是什么场合?大家都是来吃席的,又不是开常委会。再说了,那么多桌子,你们也坐不到一块去,哪来的怵不怵。”
“也是。”马胜利哈哈一笑,“我们什么级别,想那些干嘛。我们就当你娘家人,帮着接亲、挡酒,这活儿我们在行。”
车子拐过一个路口,车厢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马胜利看了刘清明一眼,欲言又止。
刘清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老马,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马胜利叹了口气,伸手去摸烟,摸了一半又缩回来。
“我来之前,小徐找过我。托我给你们带个红包,还有祝福。”
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刘清明看着窗外飞逝的街灯,沉默了几秒。
马胜利有些小心地问:“这事能说吗?”
“能说。”
“就是她来不了。”马胜利声音低了些,“出任务去了。什么任务你别问,我也不会说。”
“我不问。”刘清明转过头,看着马胜利的眼睛,“她是我战友,我更希望看到她来参加我的婚礼。”
“放心。”马胜利点了点头,“她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脱胎换骨。真要动起手来,你未必能打得过她。”
“嗯,今后你多照顾着点。”
刘清明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
与此同时,省委大院,书记楼。
吴新蕊带着段颖,快步走上七楼。
鞋跟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方慎行早已等在门口,见她上来,立刻推开办公室的门:“吴省长,书记在等您。”
林峥听见动静从办公室后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
吴新蕊赶紧上前几步与林峥握手。
林峥脸上带着一贯的儒雅微笑:“新蕊同志,快坐。这次欧洲之行辛苦了。”
“不辛苦,总算是不辱使命。”吴新蕊坐到沙发上,接过方慎行递来的茶水,顾不上喝一口,“文儒同志经过两天一夜的谈判,已经与蔡司公司达成了初步协议。蔡司半导体愿意向云州精密机械注资1.5亿欧。”
林峥的眉毛挑了一下:“1.5亿?大手笔啊。”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吴新蕊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蔡司总公司已经在荷兰与阿斯麦公司的多名股东接触,准备收购股份。结果可能一周之内就能见分晓。”
“这么快?”林峥有些意外,“这种跨国收购案,拖个一年半载都是常事。”
“他们聘请的那家德国咨询公司的人在荷兰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宣称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买下阿斯麦美方董事的股份。阿斯麦为了不让股份落到我们手中,自然更愿意相信蔡司这个老伙伴。”吴新蕊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再加上咨询公司的努力,他们只要乱了阵脚,就有可乘之机。”
林峥点了点头,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这步棋走得妙。现在,就看美国人的反应了。”
“我们与蔡司的协议不会马上公开,黄文儒接下来还会与美国资本的代表接洽。”吴新蕊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只要谈成一到两个,就能将美国人的警惕降到最低,就算最后他们反应过来,生产线早就落地了。”
林峥看着面前这位干练的女省长,心中暗暗赞许。
“好。这件事你抓总,一定要把后续工作做细。这不仅是云州的事,更是整个清江省产业升级的关键一战。”
“明白。”吴新蕊站起身,“同时,德国政府也会帮我们分担一部分压力,新任总理已经确定了访华日期,这对我们是一个极大的利好。”
林峥说:“好,你们的工作很出色,应对策略也很得当,我在中央那里也好交待了。”
吴新蕊点点头:“这件事到现在才算是有了一个清晰的前景。”
“当初刘清明提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很冒险?”
吴新蕊说:“是啊,太冒险了,光是付给那家咨询公司的费用,就高达三十万欧,如果事情没办成,这个责任我只能自己担。”
林峥说:“那倒不用,我一直很相信他,他虽然时常会出惊人之举,但每一次都有把握。”
吴新蕊同意:“如果不是这样,我是不敢同意的。”
“新蕊同志,我也跟你通报一件事,临海省正式向国信组提交了申请,要求承接蔡司公司的项目。”
吴新蕊皱眉道:“这怎么行,我们都快谈成了,他们凭什么?”
“他们比我们有钱。”
吴新蕊说:“我们已经解决了资金问题,引入多方资本,打造国际工厂,利用全球采购,只有这样,项目才能顺利落地。”
林峥说:“道理是这样,但很多人就是视而不见,还有人攻击我们,过度利用外资,失去了自力更生的本色。”
吴新蕊愤怒地说:“简直不知所谓,他们难道不知道《瓦森纳协定》的限制?难道不知道积架公司根本不愿意来内地投资?”
林峥叹了一口气:“积架在沪市的晶圆厂被他们拿来说事。”
“那是两码事,光刻机技术,是最前沿的科技!”
林峥说:“所以我一直在等你们的结果,现在我放心了,你们干得漂亮,我才有底气去中央争取。”
吴新蕊站起身说:“谢谢书记的支持,明天我闺女结婚,请您务必赏光。”
“喔,刘清明回云州了?”林峥也站了起来,笑容温和了许多,“我会准时到的。到时候,我也去讨杯喜酒喝。”
“那是我们的荣幸。”
吴新蕊走出书记办公室,看着走廊尽头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公事办完了,接下来,该操心女儿的婚事了。
真快呀,一眨眼,女儿都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