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梦里,贫尼本是因退婚一事入京。裴谨澄此人,面上端的一副冷漠疏离的模样,偏生又迟迟不肯应允退婚。后来裴明珠踏青遇险,满京城传得风言风语之时,他倒想起贫尼来了,竟当众诬蔑贫尼身为世家贵女却自甘下贱,借着酒醉委身于他,生生将生米煮成熟饭,逼得他不得不娶。”
“婚后不过三载光景,贫尼便香消玉殒。”
“外头都道是郁郁而终,自溺身亡。实则那日疏影横斜处,贫尼亲眼撞见裴谨澄与裴明珠相拥而吻。他为了灭口,竟亲手将贫尼推入寒潭之中。”
“这般结局,可不正应了师父当年批命?红颜薄命,终究要死在枕边人手里。”
“梦醒时分,贫尼亦难辨此乃日思夜梦之故,亦或是厄运已消、天恩垂悯。然则梦中种种,却如菩提生根般深植识海,挥之即去,再难磨灭。”
“贫尼曾将此梦说与师父听,师父笑言,上天有好生之德,万物有慈悲之心,许是这漫天神佛垂目看人世时,终究不忍断绝众生之路,故留此一线生机。”
“贫尼似懂非懂,但到底不再惶恐。”
“而后,师父又问道:如今婚约已解,可还要出家否?贫尼再三思量,心意愈坚。向佛之心本就有之,只是苦于尘缘未了,又恐牵累族中姐妹。而今既得解脱,更不愿再沉溺于男女情爱之中。那梦中警示犹在眼前,何苦投身陌生府邸,终日汲汲营营,与人猜心度意,辨善恶是非?”
“所以,贫尼义无反顾地剃度出家了。”
“这是裴五姑娘的第一问。”
“至于裴五姑娘的第二问……”
黄大姑娘略作停顿,眉眼间笑意更浓:“以五姑娘的慧心,听到这里也该明白了。我知晓裴谨澄与裴明珠那悖逆人伦的私情,绝非是因为落在生辰礼中的一方帕子。”
“那帕子啊,是假的。”
“早年间,裴谨澄做戏百般殷勤时,寄来的信笺上百封,模仿他的字迹模仿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于我而言,倒也不算难事。”
说罢,她微微偏首:“如此,可解了五姑娘心中疑惑?”
那歪头的姿态,显出几分少女的俏皮来。
裴桑枝轻叹一声,由衷道:“大梦一场,见来日之象,确是黄大姑娘的福缘。”
旋即,执起小桌上的茶盏,氤氲水汽中神色慨然,愈显诚挚:“谨以清茶为祝,愿姑娘来日如朝霞破晓,光华璀璨;似霁月当空,澄明朗照。”
黄大姑娘闻言,眸光微动,轻声道:“五姑娘亦是如此。”
“只是,贫尼遁入空门,原是发自本心。五姑娘若不嫌弃,还是唤贫尼如真更为妥当。”
“五姑娘可还有旁的疑惑?”
裴桑枝喃喃:“蒙如真师父解惑,心中迷障尽散,不胜感激。”
如真嘴唇翕动,似是想问,五姑娘难道就不想知道,在那梦中,你自己又是怎样的境遇?
但,终归是没有问出口,只是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
话音止,马车里再一次寂静无声。
神思恍惚的裴桑枝心绪纷乱如麻,未曾察觉荣妄已怔忡良久。细长的手指僵在腰间玉佩上,整个人如一截枯朽的朽木,一动不动。
荣妄忆起那日接裴桑枝拜见老夫人时,马车里的对话犹在耳畔。
桑枝问他,他是何时偷偷把心落在她那儿了?
他说,在桑枝祠堂纵火那一日,是他动心在前。
桑枝反驳说,明明是她先动心的。
他记得清清楚楚,桑枝说了一句,“说不定,我上辈子活着的最后一日便对你动心了,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念着的还是你。”
说这话时,他看不懂桑枝笑意里的悲凉,却也心慌的厉害。
正是那次相谈,让他第一次认真思索起前世今生的可能。
也是从那时起,他萌生了想见无花师尊的念头。
后来,他特意请老夫人出面,邀老道士入了京。
如今,他尚未来得及私下向老道士求教,仅是听闻黄大姑娘那场窥见来日之象的奇梦,心头便蓦地一紧,恍若被一只无形之手攥住了心脉。
那场梦,与他所见的现实,大相径庭。
便生,又好巧不巧的梦到了裴谨澄和裴春草的私情。
那是梦吗?
越想,荣妄越手脚冰凉。
秦承赟见状,不由长叹一声,手指在案桌上一连敲了数下,清脆的敲击声在寂静的马车内回荡,顿时惊醒了心思各异的众人。
“那不过是场梦。”
“一场醒来后,早已改变的梦。”
“梦是为警醒,何苦当作扰人梦魇。”
到底是年轻,比不得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淡然。
他想窥见的,也从不是一场幻梦。
荣妄面色僵硬,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初闻此等离奇怪诞之事,实乃平生所未见,一时失态,叫您见笑了。”
秦承赟眸光微动,将荣妄那欲盖弥彰的掩饰尽收眼底,却也不点破,只顺着他的话温声道:“机缘一事本就妙不可言,既是可遇不可求,又何苦为此伤神?”
荣妄拱手一拜:“晚辈受教了。”
……
马车徐徐停下。
今日的荣国公府分外热闹,中门大开。
府门外青石长街上已停了数辆车驾。
辕马不时打着响鼻,在隆冬的寒风中喷出团团白气。
裴桑枝抬手轻挑锦帘,举目远眺间,忽觉心下惴惴。
应约时竟忘了细问荣妄,今日,荣国公府的宴席是何等规制,可还邀了其他宾客。
自己这般仓促赴宴,是否会显得唐突失礼了。
都怪美色惑人!
也怪她满腹的疑惑!
重点还是她拒绝不了荣妄!
裴桑枝微微侧首,轻睨了荣妄一眼,眼神中漾着几分嗔意。
朱唇轻抿,压低嗓音道:“荣明熙,下回若再穿得这般花枝招展……”
尾音轻轻一颤,似恼非恼地咽下了后半句话。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熟能生巧。
经过裴桑枝那些直白浓烈的情话连日熏陶,荣妄的脸皮倒是比从前厚了几分。
他唇角微扬,反将一军:“是因为这会让枝枝眼里心里都只装得下我一人吗?”
已经抢先一步下了马车的秦承赟:这股情爱的酸臭味。
幸亏,他不在马车里了。
当年,永荣帝在元初帝面前,也笑的这么不值钱!
但,远没有这俩人腻歪黏糊!
性格使然。
“如真,你走快些,莫要被熏到了,影响你修行。”
“今日机缘巧合,正好为你引见几位故人旧识。”
这下,反倒是轮到裴桑枝羞红了脸。
“荣明熙,你讨打!”
荣妄嬉皮笑脸的将脸凑了过来,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这般如花似玉的容貌,枝枝当真忍心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