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秉彰用手按住发硬的腹部,腹中绞痛渐渐缓和了一些。
他抬眼望向书房里的另一个人。烛光摇曳,照亮他深陷的眼窝与憔悴的面容。
毕竟六十二岁了,又连年征战,未得安宁。此番寒冬行军,对他而言,实在不算轻松。
但世道如此,又能如何?唯有尽力而为罢了。
“幼丹,”他嗓音沙哑,“也说说你的看法。”
被唤作“幼丹”的,叫沈保桢。
他今年三十五岁,与黄淳熙同为道广二十七年进士,闽省福州府人。
长得眉目清正,穿一身藏青旧袍,肩背挺直如竹。虽是文人,却毫无萎靡之气。
他出身福州望族沈氏,官宦门第,诗书传家。父亲沈廷芳是佳庆朝举人,官至滇省曲靖知府。
又娶林则徐长女林普晴为妻。林公禁烟抗外,行事务实,沈保桢为官做人,皆深受其影响。
进士及第后,他初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编修。
贤丰三年,外放皖省徽州知府,因清廉勤勉、务实有为,颇得骆秉彰的赏识。
此番随营,他负责骆部的粮秣调度与参赞军机。
此时他起身一揖,举止从容。
略作沉吟,方缓声道:“部堂,以眼下情势论,这一仗恐难避免。否则对上难以交代。”
说出结论后,他语气转沉:
“况且西贼新胜于马当,气焰正炽,必趁势南犯,欲与我军决战。”
“但赣地残破,数万大军粮草,就地筹措定然不足,仍倚仗从徽州转运接济。”
言及此处,他向前微倾。烛光跳动在那清俊的脸上,映得眸色澄亮:
“故卑职恳请部堂明察,万万不可使我粮道为西贼所乘。粮道若断,军心必散,届时进退失据,则大势去矣。”
“现存米粮,仅够支撑半月。一旦有失,恐……”
话未说尽,其意已明。
骆秉彰缓缓点头,深以为然。
他以指节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微响。思索片刻,忽想起一事,骤然起身。
因动作太急,胃部又是一阵抽搐。
他强忍痛楚,朝门外喊道:“快去请‘果毅’营的刘统领来。”
伺候的亲兵应声而去,脚步声在空廊中回响,渐远渐悄。
黄淳熙见状,眉头微皱:“部堂有何发现?”
骆秉彰未答,只是手持烛台,走近墙上所挂的地图。
烛光映在绘有山河形势与双方军力部署的地图上,投下一片暖晕。
又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墙上,晃晃悠悠,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子春,幼丹,上前来。”骆秉彰温声道。
二人应声上前,沈保桢自然的接过骆秉彰手中的蜡烛,侧身为他照亮。
骆秉彰对他微微笑了笑,笑容中尽是疲惫:“幸亏你提醒,我才觉出些不对。”
他的手指点向地图上的马当镇——那里用红笔标着一个醒目的记号,继而向南划出一条线:
“从马当到景德镇,不过二百多里。西贼打败联合舰队,已过了九天。若他们真要找我决战,走得再慢,也该到了。”
他的手指敲在景德镇的位置,发出沉闷一声:“但为何至今,我军探马仍未见到西贼踪影?这不合常理。”
沈保桢先前只是考虑粮草安危,未深想西军动向。此时被一点,也沉吟起来:“部堂,是否因西贼新胜,正在马当休整,尚未出发?”
“毕竟连续作战,士卒总需休息。况且眼下正是严冬,行军艰难……”
骆秉彰摇头,看向黄淳熙:“子春,你说呢?”
黄淳熙原本专心看图,闻声抬头,目光锐利,直接断言:“西贼一定会来。”
见沈保桢仍有疑问,他便为这位同年仔细剖析:
“幼丹,你想想萧贼用兵风格。他在伪西王手下时不提,单看他独自带兵后的几场大战。”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准确点过几个地名,动作干净利落,极为熟练。
“从长沙突围后,他领兵向西,散布要打回桂省的消息,却突然转向北,突入川省,迅速拿下渝州城。”
他的手指快速移动,在地图上划出一道直线:“又亲至中江,击溃岑毓英部,解林凤翔之围。”
“之后未作休整,直取蓉城,自此在川省站稳了脚跟。”
黄淳熙语气愈沉:“后又从蓉城千里奔袭,联合贼将林启荣、陈钰成,于酉阳州北全歼张采臣部。”
“张采臣只身逃回,被流放至西域迪化,至今未得赦免。”
他转身面对沈保桢,目光炯炯:
“再看他带兵出川,一月下鄂省,两月破湘省……哪一次不是兵贵神速、动若雷霆?我细细研究过他的打法,此人最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黄淳熙侃侃而谈,显然对萧云骧其人事略与用兵习性,下过一番苦功。
窗外风声愈紧,碎雪扑打窗纸,又下雪了。
沈保桢听罢,沉默良久,终轻轻一叹,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萧贼,莫非真是天降妖孽,专来祸乱人间?用兵如此神出鬼没,实非常理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