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梦幻旅游者 第198章 醉卧怡红院

酒气在刘姥姥周身蒸腾,熏得她头晕眼花。贾府盛宴的喧闹声浪尚未完全退潮,此刻却似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混沌不清。她脚步踉跄,被婆子领着穿过月洞门,婆子朝前面一指:“喏,那边角上就是茅房,您老人家自便吧。”

说罢,婆子竟自顾自转身,步履轻快地隐没在假山后,仿佛卸下什么累赘。刘姥姥茫然四顾,只觉得眼前雕梁画栋、花木扶疏,一景一物都精致得晃眼,也陌生得令人心慌。哪间是茅房?她只辨得清脚下的青石小径在醉眼里扭曲晃动,像一条条扭动的白蛇。

她深一脚浅一脚,全凭一股混沌的本能,推开一扇虚掩的、瞧着最是华美的门扉,沉重的身体便直直向前栽去。

同一时刻,缀锦阁的暖阁内,残席未撤,弥漫着酒肴与脂粉的混合气味。平儿附耳对凤姐低声说:“就近安置在怡红院吧,省得老人家再折腾。”

凤姐正用小银签剔着牙,眼皮也没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那漫不经心的调子,如同随手拂去一粒微尘。平儿得了应允,转身对侍立的婆子吩咐了几句,声音轻快利落。

怡红院的内室,是另一个世界。袭人正细细抚平一床崭新的弹墨绫被面,听见外间动静,才得知竟要把那醉醺醺的乡下姥姥安排在此歇息!

她心头猛地一紧,像是被什么不洁的东西碰了一下。她快步走到门边,压低声音对守门的小丫头道:“快,去库房把那鼎炉抬来,还有上回得的‘百合宫香’,全拿来!”小丫头领命跑开。袭人蹙着眉,又取出一叠素日铺在宝玉身下、最细软的旧锦褥,仔仔细细铺在靠窗的短榻上,一层又一层,仿佛要在那粗粝的乡下躯体与这金玉锦绣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待沉重的鎏金鼎炉抬进来,她亲自拨旺炉火,将大把名贵的百合香饼投进去。

馥郁的甜香迅速弥漫开来,霸道地覆盖了空气中原有的所有气息。袭人这才稍觉安心,但仍守在门边,像一只警惕的雀鸟。

此刻,刘姥姥已在锦茵绣褥间沉入黑甜。她鼾声如雷,粗重、浑浊,毫无顾忌地撕裂了怡红院内惯有的静谧。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来自土地深处的浊气,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她身上汹涌弥漫开来,与袭人精心燃起的百合香展开一场无声的搏斗。

那气味固执、原始,带着汗味、泥土味和隔夜劣酒的酸腐,如影随形,丝丝缕缕钻透名贵熏香的屏障,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宝玉和袭人就是在这浊浪滔天时踏入房门的。宝玉刚在贾母处听了个有趣的笑话,脸上犹带笑意,然而那浓烈得近乎有形的酒臭与屁臭扑面而来,狠狠撞了他一下,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胃里一阵翻搅。他下意识地以袖掩鼻,连退了两步。

“二爷,您瞧!”袭人声音里满是焦急,指着那鼾声雷动的所在,语气带着被玷污的委屈,“这…这气味腌臜得紧!熏坏了屋子事小,只怕污了二爷的脾胃!”

宝玉的目光越过袭人,落在短榻上。刘姥姥像一截被伐倒的老树根,沉沉陷在锦绣堆里。她的脸膛因醉酒涨得通红,布满沟壑,嘴角还挂着一丝浑浊的涎水,随着鼾声微微颤动。那粗陋的布衣与身下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如此不协调,却又如此真实地共存于他的眼前。一种奇异的情绪攫住了他——并非纯粹的厌恶,那里面还混杂着某种模糊的震动和悲悯。他缓缓放下掩鼻的袖子。

“无碍。”宝玉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那如雷的鼾声。这简单的两个字,像投入滚油的水滴,让袭人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二爷?”袭人难以置信。

宝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刘姥姥身上,仿佛透过那粗陋的表象,看到了某种沉甸甸的、被这锦绣牢笼隔绝已久的东西。“不过多熏些香罢了。”

他轻描淡写地补充,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勉强,反倒有种超脱于繁文缛节之上的豁达。他绕过刘姥姥的卧榻,径直走到书案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卷书,竟似要将那雷鼾与浊气当作窗外的风雨声一般。

袭人僵在原地,看看安之若素的宝玉,又看看那污秽的源头,心中五味杂陈。她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走到鼎炉边,又添了一大把香饼。百合香燃烧得更加炽烈,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腾,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馥郁,试图将那顽固的浊气彻底吞噬、消解。她垂着眼,无声地整理着被刘姥姥蹭歪的靠枕,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唯恐惊醒了什么,又像是要抹去什么看不见的痕迹。

窗外,一缕斜阳透过茜纱窗,将浮尘照得纤毫毕现,在浓香与浊气交织的空气里,不安地舞动。

怡红院门口,平儿步履匆匆地赶来,想是得了信儿。她正要掀帘子,袭人已闻声迎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忧色。

“里头怎么样?没惊着宝二爷吧?”平儿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过袭人的脸。

袭人轻轻摇头,也压低了嗓子:“二爷倒还好,只是那气味……”她微微蹙眉,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平儿了然地点点头,脸上掠过一丝精明又无奈的神色:“太太们体恤老人家腿脚,就近安置,也是没法子的事。横竖就这一回。”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场气味与香气的无声战争,“你多费心,多熏些香遮盖遮盖。横竖…”她声音更低,带着管家娘子特有的盘算,“那上用的百合香,库里还存着好些,放着也是白放着,用些不打紧。”她拍了拍袭人的手,那动作里既有安抚,也有不容置疑的指令。说完,平儿又朝里间望了一眼,终究没进去,转身便走,裙裾带起一阵轻风。她心里盘算的是另一笔账:省了另辟客房、重新铺陈的繁琐,也免了刘姥姥醉中乱闯他处的麻烦,这笔“买卖”,在精明的琏二奶奶和她得力的臂膀看来,终究是划算的。至于那被“腌臜”了的屋子?熏香能解决的,便不算大事。

袭人独自站在廊下,看着平儿利落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深处。鼎炉里百合香的气息丝丝缕缕透出门缝,浓郁得近乎发苦,然而,刘姥姥那沉重而原始的鼾声,却像无法阻挡的潮汐,穿透层层香气,固执地拍打着怡红院精致的四壁。她转身,轻轻推开门。

榻上,刘姥姥在醉乡深处跋涉。她梦见了滚烫的日头下无边无际的金黄麦浪,梦见自己粗糙的手掌深深插进温热的、带着粪肥气息的泥土里,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土腥味如此真切。她满足地咂了咂嘴,翻了个身,身上那件半旧的粗布褂子在光滑的锦褥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梦呓模糊地溢出嘴角:“……好麦子……肥……粪足哩……”

书案边,宝玉执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带着泥土腥气的梦呓,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地楔入他眼前描绘着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文字缝隙。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张沉睡在锦绣丛中的、沟壑纵横的脸。百合香浓得化不开,甜腻得令人窒息,却怎么也压不住那源自大地深处的、带着汗味与酒气的真实气息。这气息如此蛮横,如此陌生,又如此沉重地撞击着他周身精致而脆弱的琉璃世界。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攫住了他。书卷上的字迹在他眼中模糊、晃动,仿佛被这屋中无形的浊浪冲击得溃不成军。袭人无声地添着香,那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徒劳。宝玉的目光越过书卷,越过沉沉睡去的刘姥姥,茫然地投向窗外。

暮色四合,大观园精致的亭台楼阁在渐暗的天光里显露出模糊而庞大的轮廓,宛如一座巨大而寂静的坟场。他忽然想起贾母午宴时那句戏言,当众人都围着老太太凑趣时,她指着探春、黛玉、宝玉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当时满堂哄笑,只当是老祖宗的顽笑话。此刻,这笑语在宝玉耳边诡异地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寒意。

窗外,一阵晚风骤然掠过,带着深秋的凛冽。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枯黄如纸钱,被风卷起,狠狠拍打在精致的茜纱窗棂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如同命运冰冷而耐心的叩门声。

怡红院深处,百合香仍在徒劳地燃烧着,与那来自乡野的浊气缠斗不休。宝玉坐在那里,书卷滑落在膝上,手心却一片冰凉。

次日清晨,刘姥姥醒来时,阳光已透过茜纱窗,在室内铺陈开一片柔和的光晕。宿醉的沉重感依旧盘踞在额角,但更让她恍惚的是身下那难以言喻的触感——柔软得如同卧在云端,却又光滑冰凉得不似人间之物。她茫然地坐起身,手指下意识地捻起身下那床锦被的一角。

那料子滑腻冰凉,上面用金线、银线、孔雀羽线绣满了繁复无比的花样,在晨光里流淌着令人炫目的、沉甸甸的光泽。她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凹凸起伏的针脚,只觉陌生而遥远,像在触摸一个与自己此生绝缘的、过于奢侈的梦境。这触感如此不真实,与她骨子里熟悉的粗麻布、硬土炕隔着千山万水。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榻,仿佛怕惊醒这满室不属于她的精致,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

在她身后,那床价值不菲的弹墨绫被,皱巴巴地堆在短榻上,被窗棂间透入的晨光照亮。华美的锦缎上,依稀残留着几点可疑的、难以彻底被熏香抹去的、属于泥土和酒渍的微黄暗痕,如同繁华鼎盛背后悄然滋生、无法掩饰的腐朽印记。

那床被,后来果真如一片飘零的落叶,无声无息地卷入了贾府大厦倾颓时,当铺那深不见底的幽暗柜格。

刘姥姥走出房门,瞧见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忙赔着笑打招呼。她们虽面上客气,可眼神里却藏着几分轻蔑。刘姥姥也不恼,只觉得这富贵地待着实在不自在。正想着,迎面走来平儿,笑着说:

“姥姥,太太们让我给您拿些东西,您一会儿就跟着车回吧。”刘姥姥忙不迭地谢过。不多时,几个小厮搬来好些布匹、点心和银钱。刘姥姥看着这些,眼眶不禁红了,这些东西够家里过个好年了。她千恩万谢,跟着小厮上了车。车缓缓驶出贾府,刘姥姥望着那巍峨的大门,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这一趟富贵梦算是醒了,以后怕是再也没机会来了。

而贾府里,一切照旧热闹,只是没人会再想起那个在怡红院睡过一晚的乡下老妪。车渐渐远去,扬起的尘土很快被风吹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刘姥姥坐在车上,一路颠簸,思绪却飘远了。她想起贾府里的奢华富贵,也想起宝玉那茫然的眼神。突然,车猛地一停,原来是遇到了一伙强盗。强盗们看到车上的财物,眼睛都直了,二话不说就冲了过来。刘姥姥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哀求:“好汉们,这些东西都是贾府赏的,求你们高抬贵手。”为首的强盗冷笑一声:“管你是哪儿来的,今天这东西我们要定了!”就在强盗们要动手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原来是贾府的家丁得知刘姥姥遇劫,赶忙追了过来。强盗们见势不妙,纷纷逃窜。家丁们护送着刘姥姥继续上路。刘姥姥心中满是感激,暗自庆幸自己福大命大。回到乡下后,刘姥姥把在贾府的所见所闻讲给乡亲们听,大家都惊叹不已。而刘姥姥也将那些财物妥善安置,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了许多。但她心里,始终记着贾府的这一场富贵之遇。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