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接过小厮递来的汗巾子拭手,那料子虽半旧,边角却用金线细细锁着边。
院中新起的坟冢还散着湿润的土气,他对着宝玉略一颔首:“秦钟身后事,你只管放心。”语调随意得像拂去肩头一片落叶,衬得宝玉袖中攥紧的空钱袋子愈发窘迫。不远处几个青衣仆从垂手侍立,无声昭示着这份“败落”的世家子弟,依旧保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体面与余裕。
一墙之隔的宁国府偏院厢房里,尤三姐指尖捻着一段褪了色的旧丝绦,正细细编着剑穗。菱花镜中映出她极盛的容光,胭脂水粉一概不用,眉眼却自有惊心动魄的艳色流转。她将编好的剑穗小心系在案头那柄描摹过无数次的鸳鸯剑图谱上——柳湘莲的剑,她只在数年前惊鸿一瞥,便刻进了骨子里。那时她还住在尤氏亲娘留下的旧宅,父亲新丧,继父尚在,日子清寒,却到底还有个家的样子。
“三丫头,又发痴呢?”尤老娘挑帘进来,带进一股甜腻的脂粉香,发间新簪的赤金点翠簪子明晃晃刺眼,“你大姐打发人送了些时新料子来,紧着挑挑!”尤老娘口中的“大姐”,正是宁国府当家奶奶尤氏。自打尤老娘领着两个女儿依附宁府,这声“大姐”便叫得格外响亮又虚浮。
尤三姐的目光掠过母亲发间那支绝不属于她们的金簪,再看向桌上堆叠的锦缎,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放那儿吧。”她清楚,这些光鲜,连同母亲头上那点金光,不过是贾珍指缝里漏下的施舍,是她们母女三人寄人篱下的明码标价。尤氏,她们法理上的长姐,此刻正在重重朱门锦帷之后,主持着宁府偌大家业,威严赫赫的一品诰命夫人。那是她们本该名正言顺仰仗的靠山,却被她们自己亲手绕开了。
尤二姐娇笑着依偎过来,指尖滑过一匹水红软烟罗:“这颜色衬你!三妹,听姐姐一句,柳家那位,终究是云端上的人,咱们……”她话未说尽,被尤三姐陡然转冷的眼神截住。尤三姐捏紧了剑穗,那褪色的丝线勒进掌心:“我的事,自有主张。”
几日后,当贾琏拍着胸脯对柳湘莲打包票,说自己已娶了尤二姐,如今这绝色的三姨妹堪配柳二弟时,柳湘莲并未一口回绝。他打量着贾琏难得的正经神色,又思及传闻中尤三姐那倾城的容貌,终是解下了腰间那柄家传的鸳鸯雄剑作为信物。寒光凛冽的剑身,映着他眼底一丝对“绝色”的期许。
这期许却在宝玉一句“你既深知,何必问我?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之后,寸寸碎裂冰消。宁国府的污名如同墨汁入水,迅速染黑了柳湘莲心中尤三姐那“绝色”的幻影。他匆匆寻到贾琏下处,口称姑母已另为聘定,执意索回鸳鸯剑。
贾琏愕然,尤老娘更是慌得语无伦次。里间门帘猛地一掀,尤三姐已走了出来。她面色雪白,唯有唇上一抹朱红刺眼如血。她一眼便看穿了柳湘莲眼底那层冰冷的嫌恶,那是比言语更锋利的刀子。
“还你的定礼!”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雌剑在她手中,剑鞘上系着的,正是她亲手编织、已被掌心汗水浸得微潮的褪色旧剑穗。她将雌剑掷向柳湘莲,顺势抽出鞘中寒光四射的雄剑,那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决绝的残影。
“我痴心等侯五年,不想郎君眼中,我竟是这等不堪的淫奔无耻之流!” 剑锋倒转,没有半分迟疑,狠狠抹过那曾经倾倒众生的雪白颈项。鲜血喷溅,像骤然泼洒开的残梅,染红了褪色的剑穗,也染红了柳湘莲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一切都晚了。那血光刺得柳湘莲踉跄后退,鸳鸯剑“哐当”一声脱手坠地。他望着地上迅速蔓延开的猩红,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消息传入深宅,尤氏正对着一面镶嵌螺钿的富贵牡丹铜镜理妆。小丫鬟战战兢兢跪在屏风外禀报完,铜镜里那张素来沉稳端凝的脸,骤然碎裂开难以置信的惊痛与灰败。她猛地转身,妆台上价值不菲的翡翠簪子被广袖带落在地,“啪”地一声脆响,断成两截。
“三姐儿……糊涂!”尤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紫檀木妆台边缘,指节泛出青白,“她若有半分为自己计,怎会不来找我?!怎会……怎会由着那起混账东西……”她想起妆奁最底层,那张被刻意遗忘、尤三姐生父留下的小小田契——原本,那是足以给三姐儿添一份体面嫁妆,让她在柳家面前挺直腰板的凭仗。可三姐儿,连同她那糊涂的老娘和二姐,眼里只看得见贾珍贾琏指缝里漏下的那点浮华金光,竟从未想过向她这个真正能作主、能庇护她们的大姐姐,开一开尊口!
尤氏颓然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断裂的翡翠在她脚边闪着幽冷绝望的光。窗外,宁府依旧飞檐斗拱,气象万千。这泼天的富贵,此刻却像沉重的枷锁,无声嘲笑着尤三姐那刚烈却用错了地方的痴魂,以及她自己那份被至亲之人彻底忽视、终究未能递出的庇护。血染的褪色剑穗,终究成了尤三姐在这不对等棋局里,最后、最惨烈的落子。柳湘莲呆立原地,许久才缓过神来。他捡起地上染血的剑穗,紧紧攥在手中,眼神空洞而绝望。他跌跌撞撞地离开这是非之地,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尤三姐那倾国倾城的模样,听到了她决绝的话语。
回到自己的住处,柳湘莲将剑穗放在枕旁,整个人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恨之中。他开始四处打听尤三姐的过往,才知道她虽身处宁国府这这污浊之地,却一直守身如玉,对他一片痴心。他悔恨自己仅凭宝玉的一句话,就轻易误会了她,亲手将她推向了绝路。
一日,柳湘莲在梦中见到了尤三姐。她还是那副倾国倾城的模样,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哀怨。她看着柳湘莲,轻轻说道:“我在那世等你,你可愿来?”柳湘莲猛地惊醒,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
柳湘莲变卖了家产,踏上了寻找尤三姐的旅程。他走遍了名山大川,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一处幽静的山谷中,他看到了尤三姐的身影。尤三姐看着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两人相拥在一起,从此,他们在这山谷中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再也没有了世俗的纷争和误会。而那染血的剑穗,被柳湘莲小心地保存起来,成为了他们爱情的见证。 污浊之地,却始终洁身自好,对他一片痴心。
此后,柳湘莲再无心于江湖侠义之事,每日对着剑穗发呆。那褪色的剑穗,成了他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几年后,有人在一座古寺中看到了柳湘莲,他已剃度出家,青灯古佛相伴,唯有那染血的剑穗,被他小心地供奉在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