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云雪霁的身影即将消散,连同那白玉亭也要隐去,南胤心中大急,强撑着向前踉跄跑了两步,急声追问。
“仙上!不知仙上何时前往我大靖都城景安(私设)?仙上尊名为何?胤,当如何供奉?”
他话音未落,眼前的亭子与仙影已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就在南胤心头一空之际,天空中远远传来了云雪霁那清冽缥缈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山谷之间,也烙印在每一位臣子的心中。
“景安城外,东郊十里。莫要浪费民力为吾修建府邸,吾自有仙府。至于吾名,雪霁。”
得到仙人的明确回应,南胤精神一振,那因力竭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他不再停留,带着众臣连夜赶回了都城景安。
甫一回归,他立刻以雷霆手段,将大靖具体国祚一事列为最高机密,通过恩威并施的方式,严禁当日所有随行人员泄露“四百七十三年”这个数字。
随后,他正式向天下颁布旨意,宣告已于泰山求得仙人眷顾,奉请仙人“雪霁”为大靖帝师,护佑国祚。
旨意颁布后的第七天,景安城外东郊十里,那片原本空旷的野地之上,果真如仙谕所言,凭空出现了一座通体由无瑕白玉砌成的宫殿群。
殿宇巍峨,灵光氤氲,正门玉匾上书“琉璃”二字,笔走龙蛇,道韵自成。
在大靖百姓乃至多数官员口中,这座因帝师雪霁而现世的仙家府邸,有了一个更直接、更让人敬畏的称呼——“帝师宫”。
南胤闻讯,本欲第一时间前往拜谒,却再次收到云雪霁的千里传音,只寥寥数语。
“三日后寅时,携三牲于东郊祭天。”
南胤虽不解其深意,但有了泰山之前的经历,他不敢再有丝毫揣测和怠慢,立刻命礼部以最高规格筹备祭天大典。
三日后,寅时,景安城东郊。
祭坛高筑,旌旗招展。
南胤身着隆重冕服,率领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依古礼进行祭祀。
太牢三牲陈列,玉帛粢盛井然,檀香袅袅,直上青云。
坛下远处,是无数闻讯赶来、翘首以盼的士民百姓,人潮如海,却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祭坛之上,等待着仙迹的降临。
当祭祀仪式进行到尾声,南胤诵读完祭天祷文,最后一缕青烟升腾至最高处时,异变骤生!
那袅袅的檀香烟柱并未随风散去,反而在祭坛上空盘旋凝聚,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捏塑形。
阳光透过淡淡的烟霭,折射出万千霞光。
在无数道震撼的目光注视下,那汇聚的香烟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人形轮廓——衣袂飘举,身形修长,最终化为实质。
云雪霁,于此万众瞩目之下,首次正式显圣于大靖君臣百姓面前,这其中不乏有敌国探子。
他悬浮于祭坛之上,离地数尺,周身笼罩着一层清辉。
银发如瀑,流淌着月华般清冷的光泽,被一丝不苟地束在华丽的金冠之下,露出饱满的额头与那张兼具神性悲悯与绝世姿容的面庞。
碎发垂落鬓边,平添几分超脱尘世的灵动。
眼眸是深邃的湛蓝,如同雨后天晴的苍穹,平静地俯瞰着下方众生,带着疏离而悲悯的意味。
妆容精致淡雅,柳叶眉微扬,眼尾轻挑,纤长的睫毛下,浅棕色眼影让眼神更显幽深。
淡粉色的唇瓣与眉心那点金色莲花额钿,为这份绝色增添了一抹不可方物的华贵与神圣。
他身着以白色云纱为主的长袍,外罩宽大广袖衫,轻薄如雾,飘逸灵动;内衬浅米色里衣,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金色缠枝莲与云纹暗绣。
浅棕色腰带束住纤腰,其上莲花图案简洁玄妙。
一条绣满云纹缠枝莲的浅金色飘带斜跨身前,流苏轻摆。
手执一柄通体无瑕的白玉长剑,剑未出鞘,已自然流露出凛然清气。
头顶的金冠繁复华美,镂雕着古老纹样,宝石珍珠点缀其间,与垂至肩头的流苏耳坠相映生辉。
他就这样静静地显现,如同从九天降临的幻影,完美得不真实。
阳光为他镀上光晕,银发、蓝眸、白衣、金饰、玉剑……所有元素和谐统一,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神圣画卷。
整个东郊,陷入了极致的寂静,唯有压抑的抽气声与心脏狂跳的轰鸣。
短暂的静默后,是山呼海啸般的跪拜与欢呼!
“帝师显圣!”
“仙人在上,佑我大靖!”
声浪如潮,席卷四野。
南胤率先深深躬身行礼,身后百官万民,如同潮水般齐刷刷跪倒一片,虔诚叩拜。
云雪霁的目光平静扫过下方,他总觉得这些人有一道灼热的目光正在盯着自己,一时找不出来,最终他的目光落于南胤身上。
他并未言语,只是微微抬起手中白玉长剑,剑尖向上,轻轻一点。
霎时间,空中云气翻涌,一股清灵祥和之气以他为中心涤荡开来,祭坛上香烛火苗变得异常明亮稳定,檀香之气也愈发清幽深远,沁人心脾。
云雪霁向天下人宣告了他的存在,接受了南胤与大靖的尊奉。
云雪霁悬浮于祭坛之上,感受着下方山呼海啸般的虔诚与敬畏。
万千目光聚焦于他一身,其中不乏试探、惊惧与狂热。
他心如止水,漫长的神生早已见惯尘世百态。
今日显圣,既是应南胤之请,稳固大靖国本,亦是向此方天地宣告他的到来。
他垂眸,目光落在手中那柄通体无瑕的白玉长剑上。
剑身温润,内里却蕴含着唯有他能感知的凛然皇道之气。
此剑曾见证过数个王朝的兴衰更迭,饮过天子血气,也承载过磅礴国运。
是时候为它寻一位新的主人了。
神力微动,他控制着周身清辉与那涤荡四野的祥和气息,将手中白玉剑缓缓平举,展示在万众瞩目之下。
清冽缥缈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哗,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直抵心神。
“此剑,名‘天子剑’。”他开口,字句如珠玉落盘般的清脆,带着古老而悠远的韵味,“乃承天命、载国运之神器。自上古铸成,历代执掌者,皆为受命于天之天子,故此得名。”
话音落下,下方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天子剑!
仙人所持,竟是传说中象征皇权神授的天子剑!
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无比灼热,尤其是那些熟知历史典故的文武大臣,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
南胤站在祭坛最前方,仰望着那道沐浴在清辉中的仙影,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紧紧盯着那柄白玉长剑,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滋生。
云雪霁的目光穿越虚空,精准地落在南胤身上,那湛蓝的眸子里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皇帝。”他唤道。
“胤在!”南胤立刻躬身,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你既为大靖开国天子,承袭国统,安抚万民,吾观你亦有励精图治之心。”云雪霁的声音依旧平淡,“此剑,吾便转赠于你。望你持此剑,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守土安疆,绵延国祚。”
说着,他手中白玉剑轻轻向前递出。
那剑仿佛有灵性一般,脱离了他的手掌,悬浮于空,缓缓地、平稳地向着南胤飞去。
南胤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庄重与威压扑面而来,伴随着的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关乎国运的使命感。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双膝一曲,竟是毫不犹豫地跪倒在祭坛之上,双手高高举起,以一种无比虔诚的姿态,迎接那柄飞来的天子剑。
当冰凉的玉质剑柄落入他手中的刹那,一股温润中带着凛冽的气息瞬间顺着手臂涌入四肢百骸,仿佛与他体内的皇者之气产生了某种玄妙的共鸣。
他感到精神一振,连日来的疲惫竟一扫而空,连之前因知晓国祚年限而产生的隐忧,似乎也被这股磅礴正气冲淡了几分。
“南胤,谨遵帝师法旨!必不负帝师所托,不负此剑之名!”
他叩首,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云雪霁微微颔首,继续道,“大靖立国至今,沿用前朝纪年,未曾确立自身年号。今,吾赐尔年号——‘永昌’。”
永昌!
永世昌盛!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南胤更是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年号,乃一朝之始,象征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仙人亲赐年号“永昌”,这其中蕴含的认可与期许,远比赠送天子剑更为厚重!
这是仙人对他人间皇帝身份的彻底肯定!
“谢帝师赐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祭坛下,以丞相为首的文武百官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得五体投地,齐声高呼。
万民紧随其后,声浪再次冲天而起。
“永昌!永昌!帝师万岁!陛下万岁!”
“永昌”的呼声响彻东郊,回荡在刚刚开始飘雨的天空下。
南胤紧紧握住手中的天子剑,感受着剑身传来的力量,以及那“永昌”二字带来的无穷信心。
他再次深深叩拜,“胤,代大靖万千子民,再谢帝师恩典!”
云雪霁接受了这份谢意,目光从南胤身上移开,扫过下方黑压压的、激动万分的人群,声音多了一丝温和。
“皇帝仁慈,心系百姓。吾既为大靖帝师,今日便借这祭天之机,送天下百姓一份礼物。”
他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尖在空中虚点,仿佛牵动了冥冥中的法则。
“久旱逢甘霖,乃是生民之幸。便降下这场雨,润泽尔等干涸已久的土地。”
随着他话音落下,天空中原本就因他显圣而汇聚的云气骤然加厚,天色微微暗了下来。
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点从天而降,初始细密,很快便化为一场畅快淋漓的甘霖!
雨水打湿了人们的衣衫,却无人躲避,反而纷纷仰起脸,任由冰凉的雨滴落在脸上,露出狂喜与感激的神情。
干燥了整整一个月的大地贪婪地吮吸着这天降的恩泽,空气中弥漫开泥土的芬芳和雨水的清新。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帝师慈悲!帝师慈悲啊!”
“感谢帝师!感谢陛下!”
欢呼声、哭泣声、感谢声混杂在雨声中,交织成一曲震撼人心的颂歌。
云雪霁立于雨中,雨水却无法沾染他衣袍分毫,在他身周三尺之外便悄然滑落。
他完成了今日所有的仪式,赠剑、赐号、降雨,已然将此行目的圆满达成。
是时候返回琉璃宫了。
心念一动,他便欲化作流光离去。
然而,就在他神力将发未发之际,一道极其灼热、与周围所有虔诚、敬畏、好奇都截然不同的目光,猛地再度攫住了他的感知。
那目光……太熟悉了。
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寻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云雪霁即将消散的身影微微一顿,循着那感应望去。
目光穿透淅沥的雨幕,越过层层叠叠跪拜的人群,最终落在了祭坛侧后方,一个并未随众跪拜,而是静静站立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极其醒目的大红衣裳,即使在阴沉的雨天和灰暗的人群中,也鲜艳得如同跳动的火焰。
红衣之上,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绽放的金色莲花,华丽而张扬,带着一种近乎清澈的瑰丽。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得仿佛是从年画上走下来的人,一双桃花眼正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祭坛之上的云雪霁,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周围所有的喧嚣、雨水、跪拜的臣民、紧握天子剑激动不已的南胤……一切都如同潮水般退去,变得模糊而遥远。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一道红衣身影,和祭坛上银发蓝眸的仙人。
云雪霁看着那双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太多他熟悉的东西——等待、寻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终于得见的释然。
看着看着,云雪霁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很淡,如同冰雪初融时掠过湖面的一缕春风,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一直紧盯着他的南胤以及近处的一些大臣看得分明,心中惊愕万分。
帝师……竟然笑了?
对着谁?
“解雨臣啊……”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雨声与风里,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怀念。
果然是他!
而那道红衣身影——
穿着女装的解雨臣,见自己成功吸引到了云雪霁的目光,并且清晰地看到了对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笑意后,他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那笑容温柔到骨子里,又仿佛完成了一场对自己所信仰的神明旷日持久的朝圣谒拜。
他们二人的眼睛,就这么隔着雨幕和人群,紧紧地盯着彼此,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
解雨臣动了。
他不再满足于远远相望,开始迈开步子,挤开周围那些仍沉浸在帝师显圣和天降甘霖狂喜中的人群。
他的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人群不由自主地为他分开一条通路,一方面是因为他周身那股独特的气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祭坛上的帝师,目光正随着这个红衣女子的移动而移动!
这女子是谁?
竟能引得显圣的帝师如此注目?
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跟随着解雨臣。
而跟随南胤一同打下这片江山的人,却认出这女子便是天下第一首富琳琅阁之主解语花。
南胤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动,他握着天子剑,眉头微蹙,看向那个正一步步走向祭坛的红衣女子,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解雨臣对所有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的眼里只有祭坛上那抹清冷绝尘的身影。
他一步步走到祭坛的台阶之下,仰起头,毫不避讳地迎上云雪霁的目光。
雨丝打湿了他额前的发梢,水珠顺着精致俊美的脸颊滑落,更添几分秾丽。
他先开了口,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云雪霁耳中,甚至也传入了离得较近的南胤和几位大臣耳中。
“整整两千九百七十六年,”解雨臣看着云雪霁,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跨越了无尽光阴的事实,“阿霁……我终于找到你了。”
两千九百七十六年!
这个数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听到的人的心上。
南胤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红衣男子。
此人……竟活了如此漫长的岁月?
他与帝师,究竟是何种关系?
云雪霁静静地听着,湛蓝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叹息,有了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他没有回应解雨臣的话,只是微微抬起了手。
一股无形的神力蔓延开来,轻柔地笼罩住祭坛下的解雨臣。
解雨臣并未抵抗,反而放松了身体,任由那股力量将他托起。
在下方无数道震惊、茫然、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下,他那身耀眼的大红衣裳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整个人轻飘飘地飞起,越过祭坛的栏杆,稳稳地落在了云雪霁的身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直到此时,云雪霁才垂眸,真正地、仔细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故人。
解雨臣也仰头看着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偿所愿的笑容,那双桃花眼里光芒璀璨,倒映着云雪霁清冷的面容。
“走吧。”云雪霁淡淡开口,不再看下方已然陷入一片死寂的场面。
话音落下,他周身清辉大盛,连同他身边的解雨臣一起,被耀眼却不刺目的光芒包裹。
下一刻,光芒骤敛。
祭坛之上,已是空空如也。
唯有那淅淅沥沥的甘霖,依旧不停歇地落下,滋润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