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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离 卷五:仙师

待到了府衙门口,孙头那肿胀青紫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回头哈着腰道:“道爷,几位爷……姑奶奶,您几位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跟守门的兄弟知会一声,州府大人就在里头,定能详谈!详谈!”

他眼神闪烁,不知是畏惧身后的四人,又或是……别有心思。

林云轩与舟奕对视一眼,皆是知道这人绝不会如此老实,但眼下要探明池州变故的根源,掌管此地的州府乃是重中之重,便是都默契地微微颔首。

“去吧,在下便是在此静候。”舟奕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孙头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下马车,一步三晃地走向府衙大门前那两名同样面蒙厚布、眼神警惕的守门士卒。

他凑到近前,弓着背,压低了嗓子,语速飞快地嘀咕了几句。

那两名士卒先是一愣,目光越过孙头,狐疑地扫向他身后那辆破旧的马车,以及车帘缝隙后隐约透出的几道身影。其中一人眉头紧锁,似乎在权衡,另一人则带着几分惊惧,目光在孙头惨不忍睹的脸上和他身后来回逡巡。

僵持了不过两三息,沉重的朱漆大门便是向内缓缓开启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就在门缝开启的刹那,孙头那原本佝偻的身体猛地绷直,不等门完全打开,便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侧身就从那道狭窄的门缝里硬生生挤了进去。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他的嘶吼在门内骤然炸响,带着歇斯底里的惊恐,“我去请仙师过来!你们给我拖住——!”

声音随着他亡命般的狂奔迅速远去,消失在府衙幽深的庭院回廊深处。

“咚!咚咚咚——!”

几乎是孙头嘶吼响起的同一时间,府衙内某处,沉闷而急促的鼓点骤然擂响。

鼓声如滚雷,带着肃杀之气,瞬间点燃了府衙内外的死寂。

“不好!”苏翎脸色剧变,瞬间拔剑出鞘半寸,清冷的剑锋映着门内幽暗的光。

司予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我就知道!这狗东西!”

林云轩也是眉头紧皱,虽然知道这人不靠谱,但没想到变卦的如此之快,一股被愚弄的怒意混合着对突发危机的警惕直冲头顶。

强忍着伤处因情绪激动而传来的尖锐刺痛,林云轩的手按在了腰间的洛雨剑柄上,扫视四周时还不忘心想等下一定要再狠狠揍那人一顿。

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府衙两侧的角门轰然洞开,而那高墙之上,影影绰绰的人影骤然浮现。

仅仅是呼吸之间,原本空旷死寂的府衙门前广场,便被黑压压的人影填满。

数十名,不,眼下这境况,怕是有上百名池州府兵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呵,师叔,看来又得活动一下身子骨了。”

林云轩冲着舟奕咧嘴一笑,而后者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但身边已经开始隐隐凝聚起剑气。

很快,四人便是与那百余名士卒缠斗到一块,金铁交鸣与呼喝痛叫此起彼伏。

而此刻的府衙深处,却是另一番景象。

孙头只觉得肺里火烧火燎,呼吸都像吞了刀子,脸上未消的肿痛更是随着奔跑一抽一抽地跳着疼,而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得赶紧找到汤仙师!眼下只有那位神通广大的仙师,才能对付外面那几个煞星!

慌不择路下,他只凭着模糊的记忆往内宅深处冲,转过一个雕花廊柱的拐角时,眼前猛地一黑!

“哎哟——!”

一声惊叫和痛呼同时响起。

孙头只觉得自己结结实实撞上了一团软中带硬的东西,巨大的冲力让他本就脚步虚浮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噗通”一声向前扑倒,啃了一嘴冰冷的青砖灰尘。

而被他撞到的那位,则像只翻了壳的乌龟,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手里的几卷账册“哗啦啦”散落一地。

“哎……哎哟喂!我的老腰!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跑什么跑!赶着去投胎吗?!”一个气急败坏、带着浓重书卷气却又尖利无比的声音响了起来。

孙头晕头转向地抬起头,看清地上那人,顿时头皮一炸!

地上躺着的,正是州府大人身边最得力的师爷!一个身形干瘦、留着几缕长胡的儒生老头。

此刻他头上的方巾歪斜,脸色煞白,捂着后腰,疼得龇牙咧嘴,一双精明的细眼里喷着怒火,死死瞪着撞翻他的罪魁祸首。

“师……师爷!是我!”孙头顾不得自己摔得七荤八素,也顾不上擦嘴边的灰,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去搀扶。

“孙头儿?”师爷被他搀着胳膊,好不容易才哼哼唧唧地坐起身,一边揉着腰,一边上下打量着孙头那张肿如猪头、满是血污泥泞的脸,惊疑不定,“你……你这是被谁打成这般模样?活见鬼了不成?!”

“师爷!我的亲爷爷!你不知道,那些人比鬼还可怕!”孙头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语速快得像倒豆子,“外面!外面打进来了!就是前阵子州府下令通缉的那个青衫妖道!还有他那几个同伙!凶得很!兄弟们根本挡不住啊!求您快告诉我,汤仙师在哪?!现在只有仙师能救命了!不然他们杀进来,咱们都得完蛋!”

师爷被他这连珠炮似的话和脸上那极度真实的惊恐给唬住了,又听到“青衫妖道”四个字,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惧,显然也听说过这人。

他顾不上再骂,也顾不上腰疼了,扶着孙头的胳膊挣扎着想站起来:“汤仙师此刻正和大人一起,今日大人刚为仙师寻得了两个容貌身段都属上乘的炉鼎女娃,仙师心情正好,此刻怕是还在席间饮酒作乐……”

“内屋!好!好!多谢师爷!”孙头一听,哪里还等得及师爷把话说完,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松开搀扶的手。

“哎!你慢点!扶我……”师爷猝不及防,差点又被他带倒,气得胡子直翘。

可孙头早已像离弦的箭,或者说更像一头被狼群追到绝境的野猪,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朝着师爷指点的内宅深处,玩命地狂奔而去。

他脑海里只剩下那张青衫道士平静得瘆人的脸,还有林云轩那带着杀意的拳头。

他毫不怀疑,如果让那几个人闯进来,自己绝对会被打到自己亲妈都不认识!汤仙师,就是他唯一的生路!他必须抢在那几个煞星突破外面那群废物士兵之前,把仙师请出来!

他跌跌撞撞,穿过一道道回廊,绕过假山水池,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内院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一座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丝竹管乐和女子低泣声的精致楼阁出现在眼前。

阁楼门口,两个穿着府衙差役服饰、却眼神呆滞、气息有些异样的守卫如同木桩般杵着。

孙头如同看到了救星,不管不顾地朝着那扇紧闭的、透出暖光与靡靡之音的雕花木门冲去,然而下一秒便是两柄冰冷的铁剑悄无声息地交叉横在了他胸前!

守在门口的两名“差役”,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却如同石雕般毫无表情,眼神空洞,只有一股冰冷的、非人的气息弥漫周身。

其中一人嘴唇微动,声音平板无波,不带一丝人气:“大人有令,今日禁止任何人打扰。”

“是我!我啊!”孙头急得满头大汗,指着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快让我进去!天大的要紧事!关乎大人的安危!”

那两名“差役”纹丝不动,交叉的剑锋寒意透过薄薄的兵服直刺孙头肌肤,而孙头只得在内心狂骂:“这些法家的狗东西!真他娘的不通人情!”

但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绝非普通差役的凌厉气势,他哪敢造次,只能在外焦急地伸长脖子,朝着门内声嘶力竭地大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放肆!”

“大胆!”

两名法家弟子眼中寒光一闪,手中铁剑嗡鸣,作势便要动手驱赶这聒噪之徒!

就在此时,楼阁内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被“砰”地一声粗暴拉开!一股混杂着浓郁酒气和劣质脂粉香的浊气扑面而出。

州府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出现在门口,因被打扰而极度不悦,他扯着嗓子破口大骂:“他妈的!哪个不开眼的混账东西在外面鬼哭狼嚎?!扰了本官和仙师的兴致,活腻歪了不成?!”

紧跟在州府身后踱步而出的,正是那位紫虚道人,他身着华贵的紫色道袍,身形瘦高如竹竿,三缕山羊胡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丝酒后的红晕和被打断“雅兴”的阴鸷。

此时的他正左右手各揽着一个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的年轻女子,那两人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低垂着头,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先前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想必正是从她们口中溢出。

州府眯着被肥肉挤成两条缝的眼睛,看清跪在台阶下、满脸血污肿胀的孙头,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更加不耐:“是你小子?不是让你去征粮了吗?这么快就滚回来了?你今天要是没个正当理由去解释何故打扰本宫和仙师的雅兴,就准备挨板子吧!”

孙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噗通一声五体投地趴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道:“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原本是奉您的令去征粮的,可……可半路杀出了那日城外通缉的那个青衫妖道!还有他那几个同伙!他们……他们不但把咱们征来的粮全给抢了回去,还……还把小的和兄弟们往死里打了一顿啊大人!眼下……眼下他们打上门来了!就在府衙外面!兄弟们……兄弟们怕是顶不住了啊!”

“哦?真有那么厉害?”紫虚道人闻言,细长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松开搂着那两个哭泣女子的手,任由她们如同受惊的鹌鹑般缩到门框边瑟瑟发抖。

他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自己油亮光滑的山羊胡,背着一只手,微微弯下腰,如同审视蝼蚁般眯眼看向地上抖成一团的孙头,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冰冷的弧度,声音拖得长长的:“所以……你这般狼狈地跑来,是想让本道……替你收拾残局?”

那冰冷的目光和轻飘飘的语气,让孙头如坠冰窟,他猛地抬起头,对上紫虚道人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想到外面林云轩那暴怒的拳头和舟奕冰冷的眼神,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仙师!仙师您救救我!”孙头彻底慌了神,涕泪横流,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竟一把死死抱住了紫虚道人那只穿着精致云履的脚踝。

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冷汗混合着血水泥污浸透了道人的袍角,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求求您!救救我!我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带他们进来的!他们……他们太强了!不是人啊!那个穿青衫的妖道,还有那个使剑的小子……他们都有法力!妖法!仙师您再不出手,他们闯进来……小的……小的肯定会被他们活活打死的啊!求仙师看在小的为您鞍前马后的份上,救小的一条狗命吧!”

紫虚道人眉头一皱,眼中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极度厌恶,仿佛被什么肮脏的秽物触碰到了身体。他猛地抬脚,狠狠一踹!

“滚开!”

这一脚力道极大,蕴含着修士的暗劲,孙头只觉得胸口如遭重锤猛击,“噗”地喷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向后翻滚出去,“咚”的一声撞在冰冷的廊柱上,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呻吟,再也爬不起来。

“哼,废物!”紫虚道人嫌恶地甩了甩被孙头弄脏的袍角,眼神冰冷如刀,“自己无能,还妄想驱使本道替你擦屁股?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州府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连忙谄媚地凑上前:“仙师息怒!息怒!这狗奴才该死!回头本官定重重罚他!只是……只是外面那妖道……”他脸上也露出了忧虑和恐惧,“他若真打进来……”

紫虚道人没有理会州府,目光越过蜷缩在地的孙头,投向府衙大门的方向,那里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虽然被重重院落阻隔,变得隐约,但那股混乱的气息却清晰可辨。

他缓缓捻着山羊胡,眼中那丝玩味和冰冷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贪婪的算计光芒。

“法力……妖道……”他低声自语,“呵,有意思,没想到这穷地方还能有其他修行人……”

他转过身,对着州府,脸上已恢复那副高深莫测的淡然,仿佛刚才的暴怒只是幻觉:“罢了,既然敢来州府撒野,扰了本道的兴致,也算他们命数该绝,州府大人且在此稍候,本道这就去会会这几只不知死活的虫子。”

他袍袖一拂,一股无形的气劲将那两个依旧在低泣颤抖的女子推开,迈步走下台阶,径直朝着前院战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而州府冷眼看了眼地上的孙头,已然是没了动静,断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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