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阳,是扔是留,是继续合作还是另寻新欢,主动权便尽数掌握在他手中。
届时,他李发成便能彻底摆脱眼下的困境,甚至更上一层楼,在内销市场大杀四方。
这算盘,不可谓不精。
这心肠,不可谓不狠。
他吃定了明阳这种山区小县,急于招商引资,会对他这样的“财神爷”予取予求。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现实却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陆江河这个年纪轻轻的干部,竟然如此油盐不进,半分不肯松口。
先前开出的那些优惠政策,在他李发成看来,简直就是打发叫花子,与他心中“空手套白狼”的预期相去甚远。
这已经让他大为光火。
更让他始料未及,甚至可以说是措手不及的是,陆江河对于承接订单的种类,竟然还敢挑三拣四。
他那些能迅速走量、摊薄成本、快速回笼资金的普通货色,对方压根不感兴趣,甚至明确表示不欢迎。
陆江河那边只松口,说可以考虑承接一部分附加值高、工艺复杂、能够提升明阳本地产业技术水平的精品、高端家具订单。
这不啻于釜底抽薪,直接打乱了他全盘的生产和销售计划。
李发成自己引以为傲的“借地上楼”之计,竟在明阳这小小的滩头便搁了浅。
陆江河这年轻人,竟成了他宏图大展前一道绕不过去的坎。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非无其由。
其一,社稷之本在于农,商贾逐末,易使民心浮动,田亩荒芜。
其二,资本逐利,其性无厌,若不加以约束,恐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动摇国本。
其三,商人重利轻义,囤积居奇,操纵物价,扰乱市场,甚至勾结外夷,危及江山。
历朝历代,对商贾之防范,可谓用心良苦。
陆江河两世为人,对此间的门道,自然看得通透。
上辈子他虽仕途失意,纵使没有去商海弄潮,却是个爱琢磨事、爱看书的闲人。
那些中外商界巨子的传记,他不知翻阅了多少遍,对那些“人精”的脾性、手段、以及最终的诉求,可谓了如指掌。
所谓商人,无非“利”字当头,再辅以“名”字遮羞。
你图他的本,他图你的势;你图他的快钱,他图你的远景。
蝇营狗苟者有之,高瞻远瞩者亦不乏。
但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在规则之内,攫取最大的利益。
陆江河太清楚,李发成这样的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真正在意的又是什么。
所以,从李发成踏入明阳县的那一刻起,这场谈判的主导权,便始终未曾旁落。
这并非陆江河手腕有多高明,也非他精于算计,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
他所依仗的,无非是那多出来的一世阅历,是对未来十几年,乃至数十年国内国际经济走向、产业变革的精准预判。
这便是“信息不对称”的碾压,是站在未来回望现在的“降维打击”。
在这样的先知面前,李发成那些自以为是的精明算计,不过是小孩儿在大人面前耍的把戏,一眼就能被看穿。
所以,在外人看来,陆江河走的每一步棋,都显得有些平常,甚至有些不合常理的“笨拙”。
比如这次对订单种类的苛刻筛选,简直是将送上门的财神爷往外推。
多少人替他捏着一把汗,觉得这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错失良机。
然而,只有陆江河自己清楚,他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待到日后图穷匕见,众人回首,才会恍然大悟,原来那些看似“无用功”的布局,早已在不经意间,为明阳,也为他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战略纵深和利益空间。
这一世的陆江河,从来都不是只看眼前三寸地的人。
反观李发成。
他此刻在会议室里坐着,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之前所走的每一步,无论是对自身企业状况的分析,还是对明阳县招商引资急迫心态的判断,都不可谓不精准。
借羊城外贸订单的壳,谋明阳内销市场的路,这一套“借鸡生蛋”的组合拳,在当时的局面下,几乎是无懈可击的最优选择。
他算计到了一切对他有利的因素。
唯独,他忽略了“大势”这两个字。
他更算不到,明阳这小地方,竟然会横空出世陆江河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愣头青”。
所以李发成才会如此疑惑,如此憋闷。
明明自己每一步都踩在了点上,为何到头来,却始终摆脱不掉那种被对方牢牢掌控的无力之感?
仿佛自己所有的动作,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无论如何腾挪闪躲,都跳不出那个无形的圈。
这其中的关键,只怕他穷尽心智,也永远无法想明白了。
沉默在小小的会议室里蔓延。
李发成喉结滚动了几下,干咳两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他依旧操着那副夹杂着羊城口音的普通话,只是腔调里,再没了先前那种财大气粗的颐指气使。
“陆县长,这个事情……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明阳的条件,我们还需要……再研究研究。”
“能不能,给点时间,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再给您答复?”
陆江河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当然可以。李总家大业大,项目不小,回去仔细研究研究,也是应有之义。”
他话锋随即一转,“不过,李总,时间不等人啊。这市场上的机会,就像是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些东西,看着是抓在手里的,一不留神,可能就从指缝里溜走了。我们明阳这边,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合作的章程,又会有新的想法。”
李发成脸上堆起笑容,那笑容里既有商人的精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呵呵,陆县长所言极是。这世道,唯一不变的就是变。不过嘛,大家伙儿都是出来做事的,求财求发展的这颗心,我想,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变的,您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