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下关港。
托马斯伯爵站在一艘解除武装的商船甲板上,贪婪的呼吸着带有煤烟味的空气。
距离他上一次踏足这片土地,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
那次,他是作为西班牙王室的特使,前来参加大明皇帝的婚礼。
而这一次,他是以一个求援者的身份,狼狈归来。
可他的脸上,寻不到半点狼狈,唯有发自肺腑的震撼。
记忆中的南京,已是冠绝东方的无上雄城。此刻再见,这座城市却让他感到全然的陌生,仿佛一夜之间披上了钢铁鳞甲,蜕变为一头截然不同的工业巨兽。
码头不再是他记忆中那般模样。
曾经只是庞大繁忙的港口,如今,一条条钢铁轨道自码头深处蜿蜒而出,径直铺到一排排巨型塔吊之下。
冒着白色蒸汽的机车头,拖拽着长列平板货车,在轨道上发出规律的“况且”声,缓缓行驶。
货物装卸不再需要那么多的人力搬运,巨大的蒸汽起重臂轻舒长臂,便将数吨重的集装箱稳稳吊起,精准地安置在货车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煤烟与机油混合的气味,呛人,却充满了力量感。
视线越过码头上那些巨大的钢铁吊臂,落向远方。
无数青瓦飞檐的楼阁间,黑色的电线如蛛网般交错纵横。
而城郊的方向,数十根粗壮的烟囱,正向天空喷吐着灰黑色的烟龙,将天空染上一层工业的薄暮。
“上帝啊……”
托马斯失神的喃喃自语。
他无法理解。
如此规模的城市改造与工业建设,即便是在人力物力最鼎盛时期的西班牙,也至少需要十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
而大明,只用了一年。
商船在蒸汽引水船的拖拽下,缓缓靠岸。
众人登上了码头
“伯爵阁下,一路辛苦。”
一名身穿鸿胪寺官服的年轻官员早已等候在此,他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不卑不亢的拱了拱手。
“下官鸿胪寺少卿刘文远,奉陛下旨意,在此迎接伯爵阁下与将军阁下。”
托马斯立刻堆起满脸热情的笑容,快步上前,张开双臂就想给对方一个拥抱。
“哦,我亲爱的刘大人,再次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
刘文远却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半步,恰到好处的避开了托马斯的拥抱,只用一个拱手礼作为回应。
“伯爵阁下远来是客,请随我来,国宾馆已经为诸位备好了房间。”
托马斯的手臂尴尬的停在半空中,他悻悻的收了回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不过下一刻便恢复了正常。
伯爵脸皮厚,收放自如。
这种小小的尴尬,对他而言,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他转而热情的拍了拍伯纳尔的肩膀,用夸张的语气介绍道。
“刘大人,这位是伯纳尔少将,我们西班牙最英勇的将军!在马六甲,他亲手击沉了三艘荷兰人的战舰!”
伯纳尔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却没有反驳。
刘文远脸上笑容不变,只是朝着伯纳尔微微点头致意,便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伯爵阁下,将军阁下,车已经备好了。”
一行人穿过繁忙的码头,坐上了几辆早已等候在此的马车,车轮在平整的水泥路上滚动,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马车穿过码头区,驶入南京城。
街道比记忆中更加宽阔、整洁。
道路两旁,身穿统一蓝色制服的巡警手持短棍,面无表情的维持着秩序。
最让托马斯惊奇的,是街道中央铺设的另一条轨道。
一辆冒着蒸汽的古怪铁车,拖着两节长长的车厢,在轨道上不紧不慢的行驶着。
车厢里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穿着绸缎的富商,也有穿着短衫的工人。
“那……那是什么?”伯纳尔少将指着窗外的铁车,声音有些干涩。
“哦,那是城内公交,我们称之为‘铛铛车’。”
刘文远微笑着解释道。
“陛下有言:‘欲兴百业,必先通途;欲疏人流,当行公车。’”
伯纳尔听不懂这些奇怪的词汇,但他能感觉到,这座城市,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高速运转。
他透过车窗,看着那些与马车擦肩而过的普通明人。
他们的脸上没有欧洲底层民众那种常见的麻木与愁苦,反而洋溢着一种匆忙而自信的神采
这是一种吃得饱饭、对未来满怀希望的精气神。
这种精神面貌,他只在西班牙最精锐的军队中见过。
而在这里,它竟是如此普遍。
“亲爱的伯纳尔,你必须习惯这一切。在大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托马斯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轻松开口道。
但他心底的惊涛骇浪,并不比伯纳尔少半分。
大明帝国的强大,早已比一年前恐怖千百倍。
这让他心中的贪婪之火,也燃烧得更加旺盛。
只要能抱紧这条大腿,别说一个荷兰,就是整个欧洲,又算得了什么?
马车最终在鸿说寺的国宾馆前停下。
众人下了车,刘文远将他们送到门口。
“伯爵阁下,将军阁下,请在此好生歇息。”
“陛下日理万机,近日又喜得龙凤呈祥,宫中事务繁忙。待陛下有空闲之时,自会召见二位。”
说完,他便要告辞。
“等等,刘大人。”
托马斯连忙叫住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丝绒钱袋,不动声色的塞了过去。
“一点小小的敬意,还望刘大人……能在陛下面前,为我们西班牙美言几句。”
刘文远看了一眼那个钱袋,脸上的笑容不变,却后退了一步。
“伯爵阁下说笑了。”
“在大明,陛下的意志,便是唯一的准则。”
“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妄议圣意。”
他再次拱了拱手。
“下官告退。”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托马斯拿着那个钱袋,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第一次,他感觉到了金钱的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