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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故 第三百一十五章 恨起

折兰翕侯率领骑兵赶至时,南城城楼下早已死伤一片。

萧明月拉开长弓,衣袂染血,一箭射中藏身在墙壁后的匈奴兵。

裴不了挥舞长刀开路,身上已中数箭,可他还是奋不顾身的往前冲。

城楼边缘的旌旗摇摇欲坠,下一瞬,布帛便被射中,像断气的鸟儿呜咽般旋落于大地。

折兰翕侯勒住战马,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才惊见城墙下的青石板上,两道身影静静躺着。

他心头一沉,猛地拔出腰间弯刀,刀刃映着血色天光,催马冲入战阵。铁蹄踏过满地狼藉,他奋力劈开疾来的箭矢,策马来到宋言身边:“宋将军,发生了何事?”

宋言正挥剑格挡袭来的箭矢,他借盾牌挡住:“安宁公主的侍女花玲珑,还有瓦瓦公主二人遭骨都侯威胁,被逼坠楼。”

“什么?”

折兰翕侯惊得手中弯刀险些脱手。

瓦瓦公主乃墨州明珠,花玲珑更是萧明月待如亲妹的贴心人,二人竟惨死于此,此事定然会掀起轩然大波。他刚想追问细节,宋言问道:“你是从延州赶来的?”

“正是!”折兰翕侯抬手斩落一枚射来的箭矢,“你们刚过延州两日,辞城便乱作一团,听闻延州王暴毙,王室部众蠢蠢欲动,我即刻点齐兵马驰援,日夜兼程终赶至此地。”

宋言目光锐利如刀:“现在不是细说之时,所有骑兵是否全数到齐?”

折兰翕侯颔首:“一千九百二十百骑,尽数集结在此!”

“好!”宋言振臂扬旗,声音穿透嘈杂的战场,“全军听我调令!汉军为锋,先登破城,诸部紧随,合力摧坚!”

汉部、乌州、居州三方铁骑如汹涌怒涛般涌向南城城门,青烟蔽日,气势如虹。

***

南城外的声响早已穿透厚重的城门传入城内。

这座饱受磨难的城池,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墨州王死后,政令不通,党争不断,偏偏又遭遇疫病横行,百姓们在病痛中苦苦挣扎。

骨都侯率领匈奴兵闯入后,更是烧杀抢掠,将城内仅存的药物与粮食洗劫一空,无数百姓在饥饿与病痛的双重折磨下绝望哀嚎。此前数次聚集请愿,皆被匈奴兵残酷镇压,而当听闻深受爱戴的瓦瓦公主被掳至城楼,用以威胁汉家使者时,积压已久的民怨终于如火山般爆发。

“杀匈奴贼!救瓦瓦公主!”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句口号,瞬间点燃了全城百姓的怒火。

青壮年男子纷纷抄起家中的刀具,循着厮杀声冲向城楼,老弱妇孺则自发集结,妇女们手挽手组成人墙,奋力撞击着城门,想要为城外的援军打开通路,孩童们也捡起石块,朝着城墙上的匈奴兵投掷,口中喊着稚嫩却坚定的咒骂。

城楼之上,骨都侯正陷入两难困境。

他本想以花玲珑为质,逼迫萧明月等人就范,夺回陟兰的尸体,却不料汉家援军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料到城内百姓竟敢暴动。

一名亲卫浑身是血地爬来,嘶吼道:“王子,百姓暴乱,已经冲上城楼了!”

骨都侯脸色铁青,刚要转头询问副将对策,却见那副将早已趁乱脱掉盔甲,混在乱兵中逃向城下。

“叛徒!”骨都侯怒骂一声,心中却骤然升起不祥之感。

虽然自己手握一万兵力,但听闻驻守西境的汉军皆是精锐,如此硬拼怕是要出事。陟兰如今已然殒命,尸首落在萧明月手里,想要夺回已是痴人说梦。他更清楚,花玲珑和瓦瓦坠楼势必让萧明月红了眼,不踏破城池,不讨个血债血偿的说法,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不是兵力多寡能化解的死结,自己根本没法平息对方的恨意。

更要命的是,若战事迁延,一旦乌州援军赶到,自己便会腹背受敌、身陷重围。到那时,非但没要回陟兰的尸身,反倒要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最终插翅难飞。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当机立断抽身撤离,方能保全自身实力。

“撤!立刻从南城后崖撤退!

骨都侯当机立断,他进城之初南城的亲匈派便已上呈南城形势图,后崖虽陡峭,却是唯一能避开援军锋芒的逃生之路。随着他一声令下,隐藏在城楼暗堡中,一直以箭雨压制萧明月等人的棠棣部神射手,迅速收起弓箭,沿着预先勘察好的密道撤退。

***

城楼下,萧明月正奋力格挡最后几枚箭矢,忽然发现箭雨骤停。

她抬头望去,只见城楼上的匈奴兵正仓皇逃窜,心中顿时明了。

朔风卷着碎雪,在高墙间呜咽。

萧明月与裴不了踏过薄雪,终于冲到城楼下。

裴不了跌倒后又站起,再跌倒,膝盖在雪地里划出两道长长的痕迹,硬生生滑到那抹蜷缩的身影前。

西风打在脸上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人。

花玲珑侧卧在雪地里,乌发凌乱地铺散着,沾染了暗红的血渍,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刺得人眼睛生疼。那血迹从她的额角蔓延开来,浸红了身下一片冻土,像是寒梅绽放在荒原,凄美得令人窒息。

“玲珑……”

裴不了的声音碎在风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双臂撑在雪地上,雪花顺着他的衣袖滑落,融化在温热的泪水中。他想靠近,又怕惊扰了她,只能那样跪着,目光胶着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雪地里,瞬间便凝成了细小的冰粒。

萧明月也跟着跪了下来,膝盖与冻土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裴不了猛地转头看她,眼里满是惶恐与求助,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萧明月的眼眶早已红得吓人,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探向花玲珑的鼻息。

指尖触及的,只有一片刺骨的冰凉。

没有起伏,没有温热的气息,什么都没有。

萧明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疼得无法呼吸。她不死心,又将耳朵贴在花玲珑的胸口,隔着单薄的衣衫,只有死寂般的沉静,那曾经鲜活跳动的心脏,此刻早已停止了搏动。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怔怔地望着花玲珑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庞,眼泪终于决堤,一滴一滴,砸在花玲珑冰冷的手背上。

就在这时,萧明月看向不远处的瓦瓦。

瓦瓦的身上竟没有半点血迹,小小的身子微微起伏着。

萧明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爬过去,手指颤抖着探向瓦瓦的鼻息。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气息拂过指尖,她不敢相信,又急切地摸向瓦瓦的脖颈,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再将耳朵贴在她胸口,终于听到了那微弱却坚定的心跳声。

“瓦瓦还活着!”萧明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难掩一丝庆幸。

宋言带着几名亲卫匆匆赶来,见此情景,立刻蹲下身确认了瓦瓦的状况,随即对身后人吩咐:“快!传医士!一刻也耽误不得!”

安顿好瓦瓦,萧明月又立刻回到花玲珑身边。

她颤抖着抓起花玲珑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温暖柔软,此刻却冷得像冰块。她再次探向她的脉搏,指尖按压在腕间,只有一片僵硬的冰凉,她抚上她的脖颈,感受不到丝毫搏动。

一遍又一遍,她像是魔怔了一般,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确认那个残酷的事实……

她的玲珑,是真的走了。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平日里素来清明的她,此刻竟像个无助的孩子,只是紧紧攥着花玲珑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衣襟。

“明,明月……”裴不了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玲珑她……她怎么样了?”

萧明月转过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雪地里。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过了许久,才挤出一句破碎的话:“玲珑……没了。”

“没了”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碎了裴不了最后的希望。

他先是愣在原地,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随即,撕心裂肺的哭声冲破喉咙,响彻在空旷的城楼下。

“不可能……怎么会……”

裴不了喃喃自语,俯身想要去抱花玲珑的头,可看到那片刺目的血迹,又猛地缩回了手,仿佛那是世间最滚烫的东西。

最终,他只是缓缓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花玲珑的额头上。

她的额头冰冷,带着雪的寒气。

他却觉得那是最后的慰藉。

“玲珑,我来了……”裴不了哽咽着,泪水打湿了她的脸颊,“我来晚了……”

***

天地间一片苍茫,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他们的肩头、发间,像是要将这无尽的悲伤掩埋。寒风呜咽,像是在为这对有情人哀悼,城楼下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显得那般孤寂与凄惨。

裴不了缓缓直起身,双手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与雪地里的暗红融为一体。

“是我没用……我救不了你……我眼睁睁看着你从城楼上坠下来,却什么都做不了……是我害了你,我有罪……”

他猛地抬手,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将这无尽的痛苦与自责都发泄出来。

脑海中,那一年也是雪里,她远远地扑到自己怀里,认真的立下誓言。

“你等我两年,等我及笄。”

“我就嫁给你。”

再见的夏日,她举着雨后的荷叶朝自己奔赴。

“裴业成!”

“我来啦!”

……

那些甜蜜的过往如潮水般涌来,她的笑容明媚得像春日暖阳,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一年已过,再过个四季她就能嫁人了。

可如今,四季依旧,斯人已去。

“十五岁……”裴不了喃喃自语,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我不等了……玲珑,我不等了……”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刀,刀刃在雪光的映照下,泛着森寒的光芒。

“现在,我就娶你!”

话音未落,他便举刀朝着自己的脖颈划去。

千钧一发之际,宋言猛地挥刀格挡,“当”的一声脆响,裴不了手中的佩刀被震落在雪地里。

折兰翕侯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一脚将地上的佩刀踢到远处,牢牢按住了裴不了的肩膀。

“裴不了,你疯了!”宋言的声音带着怒火与急切。

裴不了猛地挣脱,跪在雪地里,朝着苍天嘶吼:“我是疯了!我就是疯了!玲珑死了!她在我的眼前死了!”

他的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脸上布满了泪水与雪沫,模样凄惨又绝望。

萧明月看着他,泪水再次滑落。

就在这时,南城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吱呀声,那是百姓们合力撬动城门的声响。

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在漫天飞雪中,那道缝隙竟透出一缕微光,像是寒夜中撕裂黑暗的线,却又带着吞噬一切的诡异,宛如通往无尽深渊的入口。

萧明月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在那道微光上。

她缓缓握紧手中的赤月剑,剑柄被掌心的冷汗浸得发滑,剑身在雪光下泛着森寒的冷芒。

那微光本应是绝境中的救赎,是生的向往,可此刻在她心中,却没有半分暖意。

玲珑冰冷的脸庞,雪地里刺目的血迹,裴不了崩溃的哭声,一一在眼前闪过。

悲痛早已在她心底凝成最锋利的刃,而那道城门缝隙里的光,非但没有照亮希望,反而点燃了熊熊燃烧的仇恨。

她胸腔中翻涌的,不是对生的眷恋,不是对光明的向往,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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