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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故 第三百一十四章 遗憾

“明月,若不然我们还是先退守,再想想其他办法。”裴不了看着城楼之景,十分焦灼。

残阳如血,将城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枯槁的骆驼刺在风里瑟缩,天地间一片苍黄寂寥。

萧明月立在雪地中,衣裳沾了霜华,却依旧挺拔如松。她望着城楼顶端那面绣着狼头的玄旗,赤月剑紧握手中,黑白曜石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要退,也该是城上的骨都侯退。”她声音平静无波,眼底却凝着寒潭,“既不肯束手,便休怪我无情。”

话音未落,赤月剑竟直直刺入了躺在雪地里的陟兰王子心口。

尸身早已僵冷如石,剑锋入体只发出沉闷的“噗”声,并无半滴鲜血涌出,唯有凝结的暗红血块,随着剑身抽出黏在剑脊上,落在雪地里碎成齑粉。

这死寂中的钝响,比喷薄的鲜血更令人心悸。

裴不了惊得后退半步,喉间发紧,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宋言见状,忙伸手去握萧明月的手腕,指尖刚触到她微凉的肌肤,便被她的回眸逼得顿住。

这哪里是渺渺该有的眼神……

冷得就像西境雪山万年不化的寒冰,无半分温度,无半分情愫,全然不似往日那个笑靥清甜的小女娘,倒像个淬了毒的修罗,陌生得令人心悸。

城楼上,骨都侯气得浑身发抖。

他本是王庭贵胄,此番亲率部众南下,却眼睁睁看着弟弟陟兰殒命,如今尸身还遭此折辱,胸腔中怒火几乎要焚毁理智。

“萧明月!你这个女人!”

他掐着花玲珑的脖子,指节泛白,却不自禁地有所松动。

萧明月抽回长剑,凝冻的血块顺着剑脊滑落,在雪地上砸出细碎的痕迹。她抬眸望向城楼,声音穿透风雪:“你若再不放人,我便砍下他的头颅,悬于城前,让他连全尸都留不得。”

骨都侯神色微动,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草原人信奉天神,最重天寿全尸,陟兰身为漠北王子,若死无完尸,传回去他难辞其咎。

身旁副将见骨都侯有所退缩,急忙劝阻:“王子,这萧明月不过是虚张声势,陟兰王子已死,她手中再无筹码,反倒这两个女人是活质,该是我们挟持她!”

“不是的!”蜷缩在一旁的瓦瓦突然出声,小小的身子缩了缩,却还是鼓起勇气喊道,“明月姊姊向来言出必行,她真的会这么做!”

副将狠狠瞪了瓦瓦一眼,一把揪过她的衣领拖到城墙边:“陟兰王子已死,可你的人尚在我们手中,究竟是谁在威胁谁!”

萧明月唇角泛着冷笑,转头对身后的霍家骑士道:“取火把来。”

霍家骑士应声上前,递过一支燃得正旺的火把,橘红火焰在寒风中跳跃,映得她眉眼愈发冷冽。

“你们敬天畏神,毕生所求不过长生全尸。”她缓缓举起火把,离陟兰尸身不过三尺,“你既不顾手足之情,我便将他挫骨扬灰,让他魂魄无依,永世不得归乡!”

火把的热浪炙得雪地微微消融,城楼上的骨都侯脸色骤变。漠北王庭规矩森严,若是让阿克耶知晓自己未能护住弟弟,还使其死无完尸,即便他是王子,回到漠北也难逃重罚。

“住手!”骨都侯嘶吼出声,声音里满是不甘与焦灼,“我放人!不许动我弟弟的尸首!”

身旁副将急道:“王子!不可啊!放了人,我们此次南下便一无所获了!”

“那是我弟弟,又不是你弟弟!”

“王子!陟兰王子已经死了,我们现在有两个活的人质,只要不松手,她就不能拿我们如何!”

“住口!”骨都侯唾沫星子横飞,咬牙切齿道,“开城门,放人!”

***

骨都侯一声令下,瓦瓦立刻挣脱副将的束缚,她跑到花玲珑身侧为其解绑,口中不停唤着:“玲珑,你没事吧?”

花玲珑大口地喘着气,止不住地干呕。

瓦瓦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她拉着花玲珑的手:“我们快走,去找明月姊姊!”

两人牵着手欲往城楼下方的石阶跑去。

残阳最后的余晖被云层吞噬,天地间只剩一片凄冷的灰蓝。

骨都侯的目光死死黏在雪地里陟兰僵冷的尸身上,弟弟无血的伤口在暮色中泛着青黑,像一根刺扎进他的眼底。他此刻满心只剩一个念头,夺回弟弟的尸首,让他入土为安。至于萧明月,等后续谈判入城,他有的是手段让这个心狠手辣的女子付出代价。

副将站在一旁,看着骨都侯妥协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狠厉的不甘。眼看事情已成定局,再无转机,他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身后几个心腹匈奴兵,暗中递去一个阴恻恻的眼色。

一个满脸横肉的匈奴兵立刻会意,他疾步上前,手中弯刀出鞘半寸,寒光一闪,拦在了花玲珑与瓦瓦身前。

“站住!”粗哑的嗓音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花玲珑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沉。

她握紧瓦瓦的手转过身来,以为骨都侯反悔了,刚要开口质问,便见那副将不知何时来到了跟前,他猛地扑了上来,粗壮的手臂狠狠推向瓦瓦的后背!

此处正是城墙边缘,瓦瓦猝不及防,小小的身子被推力带着往前踉跄,脚下一滑,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朝着城墙外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瓦瓦下意识地反手死死拽住了花玲珑的衣袖,再顺着手臂滑下去,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花玲珑反应极快,感受到手腕传来的巨大拉力,她立刻重心下沉,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城墙砖的缝隙,指尖嵌入冰冷的夯土中,硬生生稳住了身形。

同时,她手腕用力一撑,借着反作用力将瓦瓦往回一拉,瓦瓦踉跄着站稳脚跟,而花玲珑自己却被那股惯性带得往前倾,半个身子已探出城墙外,脚下悬空,唯有手腕被瓦瓦死死攥着。

“玲珑!”

瓦瓦惊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拽。可就在这时,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她的臂膀传来,骨头仿佛被生生撕裂,她知道是脱臼了。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疼得她眼前发黑。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可她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花玲珑的皮肉里。

***

城楼上的变故突如其来,骨都侯瞳孔骤缩,看着半个身子悬在城外的花玲珑,又看向一脸疯狂的副将,气急败坏地怒吼:“你在做什么?!”

副将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眼中只有孤注一掷的狠厉。他早就看不惯骨都侯的优柔寡断,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几个匈奴兵面面相觑,目光在骨都侯与副将之间游移,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骨都侯拔出弯刀,指向副将。

漠北王族等级森严,以下犯上便是死罪,可他没想到,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副将,竟真的敢公然抗命。

“既然陟兰王子死了,那她们也该死!”

副将嘶吼着,猛地拔出腰间弯刀,刀锋带着凌厉的寒风,朝着瓦瓦的手臂狠狠劈去。

瓦瓦吓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侧身躲闪。

刀锋擦着她的肩头划过,切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衣袖。可这躲闪的动作也让她的手微微一松,花玲珑的身体猛地往下一坠,悬空的双腿在寒风中乱蹬,离地面又远了几分。

“啊……”花玲珑发出一声低呼,寒风灌入喉咙,冰冷刺骨。

城楼下,萧明月、宋言、裴不了等人早已看到了高墙上的变故,脸色骤然大变。

“不好!”萧明月低喝一声,率先朝着城墙下冲去。之前部署在暗处的弩手立刻现身,箭矢如流星般射向城楼上的匈奴兵,为下方众人筑起一道防护屏障。

裴不了的眼睛瞬间红了,他疯了一般往前冲,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玲珑!”

他的声音被风声与箭矢破空的锐响淹没,却带着无尽的焦灼与恐惧。

花玲珑悬在半空,似乎听到了裴不了的声音,她艰难地转过头,只见那个平日里惯爱嬉闹的男子,此刻正不顾一切地朝着城墙下冲来,脸上满是她从未见过的慌乱与痛苦。就在这时,一支冷箭从斜后方射来,精准地射中了裴不了的肩头。

裴不了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挥刀斩断肩上的箭矢,咬紧牙关想要继续往前冲。

“别!别过来!”

花玲珑的呼喊带着哭腔。

此刻她很害怕,但她不是怕摔下城楼,而是怕裴不了为了救她,就这样死在乱箭之下。

双方的冲突愈发激烈,又一支冷箭擦过瓦瓦的手臂,原本就受伤的手臂再次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花玲珑死死攥着瓦瓦的手,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尝试着用脚去蹬城墙,想要往上爬,可城墙光滑冰冷,又沾满了积雪,根本无处借力。她感受到瓦瓦的手臂在剧烈颤抖,那是极致的痛苦与疲惫,可这双小小的手,却依旧牢牢地握着她,从未松开。

瓦瓦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玲珑,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

花玲珑哽咽着,想起墨州王病重前眼神里满是恳求与托付。

“右夫人与我有金石之诺,如今我命在旦夕,唯有将瓦瓦托付于你,求你务必将她送至右夫人手中,践此旧约。”

不知为何,花玲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死前将姊姊的手放在她的手心,声音微弱却坚定:“你们姊妹二人,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

多么简单的三个字,这一路行来却重如千钧。

花玲珑看着悬在下方的瓦瓦,看着她因疼痛而苍白扭曲的小脸,看着她手臂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知道,裴不了被箭雨所困,根本赶不过来。再这样下去,瓦瓦的手臂迟早会支撑不住,到时候,她们两人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瓦瓦,你放手吧。”花玲珑出声即平静,寒风刮过她的脸颊,将泪水冻结成冰。

“我不放!”瓦瓦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玲珑,我能拉你上来,我能的……”

瓦瓦已经坚持不住了。

花玲珑望向城楼下,那道身影即便浴血仍挣扎着向前冲。这是她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亲眼见他驰骋战场的模样。

长安旧时光里,她曾打趣他,笑他功名不及宋言,营生也输人一筹,若非家中长辈在朝为他遮风挡雨,他多半要在世事里磕得头破血流。

可她心底分明清楚,他从不是靠庇护的庸人。他胸有家国丘壑,心藏万里山河,是个实打实心怀大爱的正人君子。

能遇见这样好的他,原是她此生莫大的幸运。

偏生命运弄人,这幸运终究抵不过她命中的劫数。

“裴不了,”花玲珑望着漫天飞雪,泪水砸在冻得发红的手背上,字字泣血,“我终究没能等到及笄之年,说要嫁给你的话,怕是要食言了。”

大雪如絮,落满肩头,她哽咽着自问,为什么我还没到十五岁呢?

时间啊,你为何不能走得快些?

快些,再快些,这样她就能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兑现那句藏了许久的婚约了。

***

花玲珑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掰开瓦瓦的手指。可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瓦瓦冰凉的皮肤时,瓦瓦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反而攥得更紧了。

“玲珑,不要!”

花玲珑看着瓦瓦含泪的眼睛,心中一痛,却还是狠下心来。

她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她以为这样,瓦瓦就能得救。可她没想到,在她松手的瞬间,瓦瓦竟也跟着松开了抓着城墙砖的手,小小的身子朝着她坠落的方向扑了过来,再次紧紧抱住了她的腰。

“我真的抓住你了……玲珑……”

花玲珑猝不及防,被瓦瓦的重量带着,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像两片被狂风裹挟的落叶,朝着城墙之下急速坠去。

夕阳最后的一抹残光穿透云层,映照在她们相拥的身影上,镀上了一层凄美的金边,却转瞬即逝。

裴不了疯了一般往前冲,肩头的箭伤传来阵阵剧痛,可他却浑然不觉。他伸出手,想要接住那个他视若珍宝的身影,想要抓住那最后的希望。可距离太远,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玲珑和瓦瓦像断线的风鸢一样,狠狠摔在冰冷的雪地上。

瓦瓦依旧紧紧躺在花玲珑的怀中,像是睡着了一般。

花玲珑则摔在地上,身下很快渗出一滩浓稠的鲜血,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刺眼,红得令人心碎。

那鲜血迅速蔓延开来,染红了周围的积雪,也染红了裴不了的双眼。

裴不了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一支利箭射中他的胸膛。

他看着那滩越来越大的血迹,只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胸口像是被巨石砸中,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想喊她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由无边的绝望将自己吞噬。

朔风依旧在吹,雪下得更大了,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悲伤与绝望,都掩埋在这片苍茫的塞外之地。

萧明月手持长剑站在雪地里,她望着那滩刺眼的红,眼底的寒冰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涌出无尽的悲凉。

宋言看着萧明月的背影,只觉此刻的萧明月,已如这西境寒雪般,淬满了锋芒与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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