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
“姓名?”
“白少尘。”
“年龄？”
“25。”
夜华如水，风清云静。
解放军某部的审讯室却始终灯火通明，几天以来没有断过，一切只因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里久有的宁静。
负责审讯的是一个上尉和一个少尉，两人你一根烟我一根烟的轮换审讯着恢复得还算不错的白少尘，上面交给他们的任务很紧，可令人奇怪的是，他们没有接收到这个人的档案，也没有权限了解到整个事件的丁点资料，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为什么要坐在这接受他们的审讯！
起初他们还算客气，试着和白少尘闲聊以获得一些基本信息，可他们很快发现这个人根本就不像一个完整的人，那种感觉就仿佛整个人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再简单不过的躯壳而已，很难想象，他只是一个25岁的年轻战士。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上尉的话语被沿着铁窗渗透进来的月光拉得老长，他用力将烟捻灭，直到烟蒂皱成黑漆漆的一团。另一个人无力地叹了口气，又接过话头重复一遍了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反应，两人默契地相视苦笑，这其实是在意料之中的事，因为刚开始的两个问题他们各问了不下一百次才得到一个简单的回答，而这个问题他们合计至少问了一千次，想来也不会多么乐观。
饶是两人异常耐心，仍然无法忍受这又是一夜的无用功。几个日夜以来，他们睡得很少，每天脑子里回荡的都是那三个问题，再这样下去，恐怕没等对方回应，自己就得先被自己逼疯。
期间有过几次，他们试图动用私刑，可都被上面一票否决，理由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对方是敌特分子、叛徒。
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他们在以对犯人的方式审问一个理论上无罪之人，他们试图用不确切的问题换取确定的答案，按理来说，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存在在这里的意义。
“你犯了叛国罪你知道吗？就算你什么也不说，我们照样可以立刻对你实行枪决。”上尉突然发难道，他知道，按常理走不通的话，也只剩下反常规的手段了，对于一个幸存者来说，死亡，或许才是最大的敌人。
话音刚落，这个名叫白少尘的战士缓缓抬起了头，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这个声色俱厉的上尉。上尉不自觉前倾起身子来，他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凭借着多年的审讯经验，他能看到白少尘的眼中并非空空如也，尤其在此刻，白少尘的眼中满是欲言又止的意味。
上尉明白，在这个时代，再也没有叛国罪更重的刑了，它不仅是对生命的剥夺，更多的是对个人的剥夺，在一个集体主义的时代，这等于将一个个体的一切人格和尊严甚至是存在都抹去了。就在上尉满怀期待的时候，白少尘终于缓缓开口道：“如果可以的话，那就麻烦上尉了。”
”你说什么？你想去死吗！“上尉被激怒了，他没想到这个小战士这么厉害，要知道，在他这么多年的审讯经验中，还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无欲则刚的人，可如果他真想死的话，他又为什么会是个幸存者？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真是一个受过特殊训练的敌特分子！
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上尉又转怒为喜，用手敲着桌子道：“既然你这么想死的话，我就成全你好了！”
白少尘总算露出些许欣慰的神情，他重重的点了点头，像是在感谢上尉似的。另一个少尉则一个劲地悄悄用手去拉这个上尉，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他：这样的行为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职权，搞不好他们自己都会背上严重处分，千万别上了敌人的当。
上尉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可现在已经骑虎难下，要是在这一点上输给眼前这根嫩蒜，那就等于彻底宣告他们审讯的失败了，上尉这一生大小审讯无数，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当即起身出去叫警卫，安排枪决事宜。
少尉跟了出来，还未张口就被上尉止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可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们永远撬不开他的嘴，而如果事实证明，这个人真想死的话，那我也好提前知道，他是无辜的。”
少尉沉默了，他违背不了上尉的意思，当即转回审讯室，准备利用这大好的时机扮演一下好人的角色，或许能够有意外的收获。他径直走到白少尘跟前，点了一支烟自己抽了一口，又放到白少尘嘴边，白少尘果然张嘴重重吸了一口，这至少证明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欲则刚。
“你还这么年轻，如果现在给组织上交待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的你知道吗？”少尉惋惜道，彻底将烟头放到白少尘嘴里。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些人活着，他却死了。少尉，你不会明白的。”
“可这样死值得吗？你的罪名可是叛国罪，我虽然相信你是无辜的，可你想想，你的亲人呢？他们会因此背上多大的痛苦？”少尉苦口婆心地拍打着白少尘的肩膀，他知道他的计划在开始奏效。
“我的亲人？”白少尘疑惑地抬头看了少尉一眼，随即又摇起头来：“不，你不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痛苦所不能触及的。”
少尉心中一震，一个25岁的战士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这根本不是绝望，如果一定要定义这种情绪的话，或许只有交给哲学家，“你一直在说我不明白，可如果你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话，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明白？年轻人，我知道你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我可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只要你肯告诉我，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让你这样白白牺牲！”
白少尘吐了一口烟，眼帘微闭，“这是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这就是为什么你不会明白的原因，谢谢你的烟，少尉。”
这时少尉也注意到，逐渐靠近的人影挡住了月光的投影，他半蹲下来面对着白少尘，握住他的手道：”现在说还来得及！我可以让那些人回去！”
谁知这次白少尘没有回答，而是目光呆滞地看着投射进来被遮挡住的暗影。铁门打开了，上尉带着一个配枪的战士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少尉，少尉无奈地摇了摇头。
“押走。”上尉命令道，警卫打开了白少尘身上的锁链，当白少尘被押到铁门前时，他突然回头对少尉道：“少尉，麻烦帮我把烟头扔了，谢谢。”
上尉和少尉均是一愣，少尉无奈，只能走过去取白少尘手中的烟头，他觉得很不甘心，又用最后一个问题的语气问道：“既然想死，为什么还要幸存？”
白少尘礼貌地笑了笑，“生死由天不由我。”
他的话不知怎的让少尉也感到一股无名火起，或许，也只有真正的死亡才能验证眼前这个本应该激情洋溢的战士是不是真的这么决绝。
他们把他带到刑场，在那个时代，有一些重犯是审讯完后就可以直接枪决的，因此刑场并不算远。这五个人行走在冰冷的月光之下，四周万籁俱寂，除了稀疏的虫鸣。
白少尘被押着站在墙跟前，面对着即将对他执行枪决的战士，这是上尉特意安排的。
步枪在月光的照亮下闪着银光，白少尘看得呆了，他甚至希望，从这把枪中射出来的子弹也是裹挟着银光，最好能把自己的灵魂也带走，如果自己还有灵魂的话，可惜他已经分不清……
一声号令，战士熟练地举枪瞄准，白少尘只是眼也不眨一下。
开枪！
上尉鼓足了劲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