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草
若华和婉慧是认识的,他与静翕交好,常去他家里,见过她。
只不过,他可不称她“阿姨”,那太别扭了。
兰泽总说他扮嫩,确实,他喜欢跟青少年做朋友——实际上他在天鸢人里也才二十多岁,只不过跟地球人比起来年龄大而已——但这不代表他能尊比自己小几十岁还不存在血缘关系的人为长辈。
“若华,你怎么在这里?”婉慧脸色泛红,娇喘微微,额上冒出汗珠,显然刚刚快跑过。
“你刚才叫那个人……紫嫣?你的大学同学凌紫嫣?”
他怀疑他听错了,因为,他也认识凌紫嫣。
虽不曾见过面,但她发表过许多文章,幽默风趣,又不乏辛辣的讽刺,他蛮喜欢看。
难道,紫嬿和她也是同一个人?
“是!”婉慧焦急地说,“我不会认错的,她就是紫嫣!”
原来,紫嬿与若华斗了一回,几乎耗尽力量,没飞多远,也摔了下来。
婉慧正巧撞见她,不由得大惊。
人的外貌可以改变,与生俱来的气质却变不了,何况,她穿着和当年的紫嫣完全相同的紫裙。
她能肯定,她就是早已不在人世的好友!
“我早就猜测,她不是寻常人类,不曾想,果然如此!可是她为什么不认我?”她红着眼眶说。
若华却只听进去一半,“你早就猜测她不是人类?有何依据?”婉慧目视四周,看见有人,便压低了声音:“去我家里详谈吧。”
若华说好,和她去了。
家中无人,她请他坐下,沏了茶,叹道:“1997年,香港回归的前夜,我在家待着无聊,就约她一起去嘉陵江畔散步。”
静翕的生日是1997年8月27日,香港回归时,她早就身怀六甲了。
紫嫣曾与她有约定,要给她的孩子当干妈。
可是??????
她眼里隐有忧伤,接着道:“我们说着知心话,她忽然说有事,要走开一会儿,叫我在原地等她。我瞧着她脸色很差,似乎是身体不舒服。可我还没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就跑开了。”
“可能真是不舒服。”
高等文明能够附在更低等的生物身上,但毕竟不是自己本来的身体,有时候难免产生排斥反应,表现就是浑身不舒服。
“我想去追她,可是我哪里赶得上她呀!所以,我只能站着,祈求她平安无事,早点回来。”婉慧接着说,“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喊救命。一看,是一个女人的孩子淘气,跑到水边玩耍,结果掉进去了……”
当时,江边没有别人,那个母亲又不会游泳,除了哭着大声呼救,什么都做不了。
眼看孩子就要溺死了,她再也没有时间犹豫,顾不得有孕在身,脱了鞋子、外套便跳下水救人。
最终,孩子得救了,她的身上却不仅有水,还多了血。
那个妇女赶紧把她送进医院,她从昏迷中醒来,被医生告知,孩子保不住了。
听到这儿,若华忍不住问了一句:“不顾自己的孩子,去救别人的孩子,有没有后悔过?”
她只说:“不知道。”
有人说母爱是自私的,她不以为然。她理想中的母爱,是“不独子其子”。
她也相信,她的孩子和她一样,爱人如己。
但时至今日,每次回想起那一夜,她都不敢想象,如果孩子真的没了,她要如何原谅自己。
就像现在,静翕真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何时不是活在心痛之中!
后面的事,若华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紫嫣救了她的孩子,可自己却死了——他知道凌紫嫣的死期,就在香港回归当天,突发急症,还没送进急救室就咽气了。
想必是,她为了救她,能量消耗过大,无法再维持那个躯体的生命,必须离开,去寻找新的身体。
“林太太,有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突然严肃地说,“我早就怀疑了,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婉慧深呼一口气,“但说无妨。”
若华还是不想直接说出来,先道:“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凌紫嫣,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她的确不是人类,是外星人。大约是地球时间三万年前,有一个高等文明种族造访过我们天鸢三星,他们最典型的特征,就是紫眸。”
跟紫嬿交了两次手,他已能确认,她是那个文明的人无疑——高等文明释放能量的时候,即便附在别的物种体内,眼睛也会显现出本来的颜色。
虽然她极力掩饰,但他不是瞎子,怎能看不出她是紫眸。
高等文明里,紫眸的种族也只有那一个。
“所以说……”婉慧一怔。
她不傻,若华都提示到这个程度了,她也明白了——紫嫣留住了她腹中的孩子,但是,她是为孩子注入了自己的生命能量,让他重生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静翕和她原先所怀的孩子并非同一人,她也不是静翕唯一的母亲。
静翕是她所生,却不仅仅是她的骨肉,他的眼睛便是铁证!
她不是没想过静翕和紫嫣有关系,可她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来历,胡思乱想,倒也未曾认真。
即使是那些思想遨游在外太空,和许许多多“外星人”对话的科幻作家,忽然间知道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身上流着外星人的血,恐怕也接受不了,何况是她。
但她也不是一般的妇人,仔细一想,她的知己是紫嫣,而不是“地球人紫嫣”,她是外星人又有什么关系,情谊不会改变。
她们不分彼此,孩子是谁的又有何区别?
她的丈夫亦非封建之人,不在乎血缘。刚结婚时她怕疼,不敢怀孩子,他不仅不生气,还建议领养一个。这样,她不受十月怀胎之苦,他也安心一些。
纵然紫嫣才是静翕真正的母亲,她也绝不后悔生下他,疼爱他十九年!
听她亲口说并不在乎静翕是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若华肃然起敬。不在意血缘关系,将他人的孩子视如己出的人类不在少数,但那都是在人类内部,对外星人也能如此,她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你很了不起,难怪她与你交好。还有一件事——”
婉慧轻叹道:“你说吧,我还有什么打击承受不了。”
若华便道:“静翕去后,世界天灾人祸不断,都是她搞的鬼。”
婉慧手一抖,茶水洒了一地。
“不可能!”她猛地站起来,瞪着他说,“我认识的紫嫣,比任何人都有正义感。就算静翕是她的亲骨肉,她也绝不会被仇恨蒙蔽双眼,干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你没有证据,休要血口喷人!”
“她今天亲口承认了!我就是追着她回重庆来的!”若华也站起来说。
沉默。
屋内静悄悄,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清楚。
“那,一定是人类对不起她。”婉慧说完这句话,走到一架钢琴前坐了,纤细、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跳跃,弹奏出优美而哀伤的乐曲。
是《兰花草》。
若华听过这首歌,词也记得一字不差:
我从山中来,
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
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
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
移兰入暖房,
朝朝频顾惜,
夜夜不能忘。
但愿花开早,
能将夙愿偿。
满庭花簇簇,
开得许多香。
曲终,婉慧问:“这是她最喜欢听的歌。这首歌,你可了解?”
他明白她的意思。
《兰花草》的歌词本是胡适的诗歌,名叫《希望》。
那时,这个文明古国可谓千疮百孔,无数有识之士尽心竭力寻求救国救民之道,中华的未来却依然渺茫。
诗中的“兰花草”,应该是指作者从西方带回来的民主、自由等思想。
他满怀期待,盼望着它在祖国的土地上落根、绽放,怎奈事与愿违。
现在,她无非是想说,紫嬿也有一株“兰花草”,就是人类文明。
她也曾希望人类敬畏自然,和平共处,关爱其他生物,配得上自封的“万物之灵”、“高等物种”之名,让人类文明的“兰花草”开遍世间。
然而,“兰花草”不仅没有如她所愿,香满人间,还开出了完全相反的“恶之花”!
她不是胡适,不会永远呵护着“兰花草”,期盼它开花。忍耐到了极限,她直接毁掉它即可!
“她必定受过极大的委屈。”婉慧哽咽着说,“我求你,就算她滥杀无辜,罪不可恕,也请看在静翕的面上,别让她更痛苦了,尽快了断吧!”
在她看来,一个人与一个种族并无两样,人类伤害了她,理应接受她的报复。
但她到底是人类,假如,紫嬿和人类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她还是选择支持人类。
“我记下了。你也要记住,她和凌紫嫣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
而今,她是人类的敌人,她自然不能和她扯上关系。
若华没再说话,只是点一点头便走了。
婉慧终于泪如泉涌,悲痛万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起读书写字、填词作赋,晚间躺在床上讨论心仪的男生,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当时,她们青春年少,正是含苞待放的鲜花,岁月多么美好。
她永远忘不了,她意识模糊地躺在医院时,她紧紧抓着她的手,泪眼汪汪地骂她傻,只想着见义勇为。
但最后把她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人,除了她又有谁?
她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姐妹,如今却变成了全人类的死敌。
孰对孰错,她不想深究,她只恨命运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