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
察罕在下的棋,不是围棋,也不是象棋,而是双陆。
双陆大概起源印度,后来传入中国,唐代的时候便已经风靡全国。至南宋年间,江淮以南地区,双陆几乎绝迹,但在辽、金相继统治下的北方,却仍然流行。有元一代,南北混一,双陆重又在全国的范围内流行开来。算是“才子戏”的一种,尤其到元末,上至宫廷,下到民间,非常风行。关汉卿有名的《一枝花》里,说及他会的技艺里,就有“会双陆”。
双陆既为棋类,也有棋盘,长方形。玩者分黑、白两方,每方各有十二路。中间有门,门的左右各分六路。六、陆音同,“双陆”之得名,即由此来。其游戏规则,类似后世的飞行棋。
每方各有十五马。比赛时,先投掷骰子,以点数行走棋子,白马自右归左,黑马自左归右。先把棋子走尽的算是获胜。关保来入帐中,毕恭毕敬地候在一侧。帐内没什么人,除了与察罕下棋的对手,只有两个亲兵侍立左右,时不时斟茶倒水。
那与察罕下棋的对手,名叫孙翥,乃是察罕的谋主之一,年约五旬,相貌生的非常奇特,嘴阔唇厚,眼棱突出,乍一眼看去,好似个猿猴。偏生还留有几缕长须,故作潇洒姿态。此时他见关保进来,洒然一笑,说道:“多日不见,关将军满面红光,想必莱州必有大胜了?”
当着察罕的面,关保不敢放肆。他偷眼瞟了下察罕,恭谨说道:“小胜而已。”
察罕浑似未闻,全幅精力好像都放在了双陆棋子之上。刚好该他掷骰,放在手里握了一握,轻轻投出,两个骰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停稳立定,合在一起,是个十一。数字越大,当然越好。他哈哈一笑,拿起棋子走了几步。好整以暇,转头瞧了瞧关保,接口问道:“莱州战况如何?”
“大帅料敌如神。末将诈败弃城佯走,红贼果然紧追不舍。只可惜未及海东援军完全入我包围圈中,续继祖部却先歪打正着,撞入其中。故此,杀敌只有不到四千。红贼渠首张歹儿用兵甚是谨慎,末将见其虽走不乱,因而,也没有再继续追杀。未能顺势再夺回莱州城池,实乃末将无能。甘请大帅责罚!”
“杀敌不到四千?”
“检点首级,总计三千八百余。”
关保杀伤的海东军马,总共只有两千多人。还是连杀带伤。他报给察罕的首级却就有三千八百余。多出来的一千多脑袋,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只能说,不管上官多么的严厉、精明,总也挡不住部属“下有对策”。
察罕微微颔首,说道:“用两千人设伏,能斩首三千八百余,你虽没能顺势再重夺回莱州,也算不错的了。可记功一次。老夫问你,你适才说红贼张歹儿用兵谨慎,虽走不乱。却是如何一个谨慎?”
“当其时也。他前军入我军伏击圈中,后军随即改换阵型。临敌变阵、不显仓促。末将鼓勇掩杀之际,他又以骑兵冲我军侧翼,分明早就准备好的。战至天亮,末将观其依旧旗帜井然,所以说他用兵谨慎。”
“红贼援军情形如何?”
“这一次从海东的红贼援军,末将已经侦察清楚。至多万人上下。不过从张歹儿这般拼命地争夺莱州看,或许他们还会有。谏言元帝,不如把冀宁诸地从察罕的手中拿回来,转交给孛罗驻守。
察罕用兵数年,全赖晋、冀以给其军,而致强盛。如若元帝真的下了这道旨意,何异虎口夺食?简直就是变相地在动摇察罕的根基。较之谋夺山东,这才是最大的心腹之患。
孙翥沉吟多时,说道:“现今海内鼎沸,我朝能至今尚有半壁江山,并且渐有中兴之色,皆主公之功。天子圣明,不会看不出这一点。而且,主公对皇上的忠心耿耿,世人皆知。朝中又多有高明之士。以臣料来,孛罗虽假托言官,托辞迷惑,纵其说的天花乱坠,皇上却也不一定就会受其挑拨,肯同意他所提出之无理要求的。”
察罕摇头不言。
有句话:功高震主。察罕以区区儒生起兵,短短数年,至雄师十万,掩有陕、晋、冀、豫诸省之大部。兵威所至,群雄慑服。何止功高震主。怕在元帝看来,他也差不多要与江南的张士诚、陈友谅等一般无二了。打击强盛的一方,扶持较弱的一方,此为帝王控制臣子的常用手段。
察罕几乎可以断言,即便没有孛罗的钻营,皇帝早晚也会是对他先下手为强的。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尽管满腹忧虑,神色上没有过多地流露出来,笑对孙翥说道:“该先生走子了。看看运气?”
孙翥应声拈起骰子,转了一转,丢在案上。两个骰子翻来转去,定下来,一个三,一个五,加在一起是个八。他笑道:“却是运气不如主公。”
“哈哈。”察罕抚须而笑,意甚欢畅。他转头看了眼呆在边儿上的关保,转开了话题,开口问道,“阿保,莱州既然失守,老夫且来问你。依你看来,海东援军到后,红贼会做出怎样的反攻部署?”
“末将以为,待海东援军到后,红贼的反攻部署,料来不出两策。”
“哪两策?”
“或救益都,与我主力决战。或打泰安、济南,断我军退路。”
“上策为何?”
“若眼下围困益都的是孛罗军,自然断其退路为上。可惜我军不是孛罗,所以上策当为寻我决战。”
“这却又是为何?”
关保答道:“孛罗军战力不强,退路若一被断,军中定然大乱,益都之围不解自开。红贼更可趁机内外夹击,也许可以获得大胜。故此末将说,若围城的是孛罗部,自然断退路为上。”孛罗军的战力的确不如察罕,关保这话倒没有轻视的意思,只不过顺手拉过来做个对比。
“我军战力远胜孛罗。你以为红贼就有能力可与我军决战么?”
“正因为我军战力远胜孛罗,所以末将才认为红贼的上策,当为寻我主力决战。”
“噢?”
“如孙先生适才的分析,红贼援军之总数才不过三万人,他要去打济南与救泰安的话,单只我济南城中就有两万人,泰安城外又有万余人。不管他选择哪个,显然都是难以速胜的。与其如此,不如索性倾尽全力,来与我主力决战。”
“泰安城外,固然我军万余人,但其城内,可是也有陈猱头所部数千。红贼去打泰安,可以里应外合。你就怎么断定他难以速胜?”
“泰安城中虽然有陈猱头数千人,但是益都城外也有我主力数万。”关保言下之意,如果海东援军去救泰安,益都的元军便可以抄袭其后。
察罕又道:“若他去打济南呢?济南城中虽有我两万人,但是城外也有红贼赵过部近万人。”关保道:“大帅留了赵过至今不打,等的不就是为万一海东援军赶到?他要真去打济南,则便一如他去救泰安。我益都主力当然也能一样地由后奔袭。”
“益都城中,邓贼颇为善战。你这样随心所欲地调动我城外军马,难道就不怕他趁机突围?”
“大帅与邓贼交战已有半月。末将方才回来的时候,见路过的益都城墙很多残破不全。邓贼即便善战,战至今日,估计也军力疲惫。我取城也许不易,他出来也是不易。不必要多,城外只需有两万人马,末将就敢担保,他绝对便会没胆量出城一步!”
察罕哈哈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拂乱了棋局。
孙翥讶然,失笑,说道:“主公?”
却是关保侃侃而谈的时候,他两人又分别投掷了几次骰子。本处在下风的孙翥也不知怎的猛然时来运转,接连投掷出了好几个的大点,俨然有了反败为胜的架势。察罕拂乱棋局的举动,分明是在耍赖。
不过,察罕就是察罕,就算耍赖,也耍赖的教人无话可说。他喟然叹息,引申开来,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世事如棋,殊难预料。”顿了顿,扬眉作色,调转慷慨,继续说道,“……,阿保,你所说的几条,的确不错。但是前提却放在了不能保证尽快地攻克益都之上。老夫所不取也。”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海东虽来援军,小邓诚为对手。察罕还是丝毫锐气不减。尽管心忧孛罗,纵然战局停滞。他依旧充满坚定的信心。海东援军来,看似益都的机会。但正如世事如棋,说不定一样也是他打破停滞、速战速决的机会。他向孙翥说道:“孙先生,将咱们商议的定策,讲给阿保来听听吧。”
“要想速战速决,上策唯有一条。”
“什么?”
“就如高望山中。”
“设伏?”
“然也。”
“红贼援军会选择何处下手,我军还不知道。纵想要设伏,请问先生,该设伏何处?”
“此事,将军何必问在下?将军应该问你自己。”
“此话怎讲?”
孙翥与察罕相视一笑。笑容一放即收,察罕正色道:“关保接令!”
关保跪拜在地,道:“请大帅示下。”
“我军上下,也就你较为熟悉东南沿海。即日起,东南我军之哨探、探马悉数交你管辖。人手不够处,可从各营抽调精锐。但有一点,益都往北、济南往西,所有的道路、岔口、险要,都必须要我军的耳目。无论莱州、抑或文登,又或者其它的地方,凡有红贼活动之地点,任何的风吹草动,老夫都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关保恍然大悟,难怪孙翥说设伏的地点得问他。只要提前得知海东援军的动向,底下的事情显然就水到渠成。他凛然接令,道:“但请大帅放心,末将必设下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