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圣人注意事项
李素也没想到、数年未见后跟刘备喝一场大酒,
能勾起刘备那么多的感慨,和内心的深刻自省、夕惕若厉。
果然称皇帝为孤家寡人不是没有道理的,手握绝对的兵权和行政能力,依然会出于对历史的恐惧,担心百年之后的事情发展方向。
好在,刘备也没指望喝几次酒就把问题解决了,他很清楚,今天就只是跟李素说说这几年的心得、各自的长进。大问题,还要放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慢慢解决。
李素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只是帮刘备梳理了一下问题,指出可以努力的方向。
至于具体怎么解决,李素没指望直接给答案。
君臣一番彻夜长饮,最后李素总结出无非这几方面:
首先,百年之后的事情,谁都不可以控制,所以眼下最容易做的,就是给后人打好基础、立好榜样。能这一代人解决的变法和军事扩张,就在这一代人的时间里做好,不要拖着留给后人。
因为只要留给后人,后人为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肯定会引入新的问题。比如汉武帝为了解决匈奴,要改祖宗之法,废和亲,就要用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里很多都是有问题的,而汉武帝自己也是有问题的,这都是有损朝廷正统的。
其次,自己的事情做好之后,就可以适当强化一下“祖宗之法”,但也不能定得太死,否则容易僵化——这方面,李素借鉴的是后世明朝的教训。
明朝僵化的祖宗之法,导致它面对内部矛盾的变化演进时,适应性还不如汉、宋两朝,所以命也比较短。
汉、宋虽然内部问题一直多,但好歹命长啊,就是磕磕绊绊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往下拖的。明朝的系统相比之下就是缺乏弹性,屈服强度扛不住的时候,直接就掰断了。
所以,李素肯定不能劝刘备弄一套完全不能改的祖宗之法。
上述两方面都注意到之后,要让一个国家稳固更久,。
封圣该怎么封?如何封?谁能封?
这个问题,其实不该李素亲自来说,也不该刘备来下诏,应该刘备留给儿子辈甚至孙子辈。
因为李素给他的建议,就是“盖棺定论,确保后人来封,生前不要下判断”。
……
对于李素的前两方面大而化之的建议、提出的努力方向,刘备觉得很对。
对于二帝,儒家最推崇的圣人,始终是“周公”,孔子只是一个解释周公、推广阐述周公的存在。
换言之,就好比孔门弟子是著述推广了孔子的学说,他们自己地位并不高。
而孔子本人活着的时候,他也自认为自己是“述而不著”,他也没有自己的观点,是在推广周公的善政、克己复礼。
“复礼”可不等于“造礼”,孔子说得明明白白,造是周公造的,他最多就是个“复”。
那么,孔子后来又怎么就成了越过周公、或者至少是跟周公并列的圣人了呢?这就是东汉初期,皇帝在意识形态造圣上犯的一个错误。
当然,东汉初期的皇帝,也是没办法,因为周公这个形象,被王莽搞臭了!
王莽篡汉、建立新朝的时候,走的就是“儒家圣王”的形象,王莽没有军权,也没有打过仗,他就是个大儒新圣的人设,而且还拥有实际行政权,所以王莽上位之前,拿他比周公的就很多。
王莽的上台,其实颇有几分和儒家世家协商分赃的意味。当然,里面还有更多复杂的利益妥协,李素跟刘备聊也不会具体展开。
不管怎么说,王莽这么一搞,连累得周公也有点臭了,什么反贼都能比周公,
这时候,“立在政治和学术上都有建树的完美古人为圣”的坏处就显现出来了:因为以后但凡有野心家,他也可以自比周公,自比这种“实政和学术双料圣人”。
所以,这时候,改立孔子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孔子是一个实际政治推行中的失败者,他一辈子在政治上是不成功的,只有学说成功了。但正是因为他政治上的不成功,让他被利用起来容易一些。
从此以后,如果再有学术、声望和实政都很强的野心家,他好歹没法自比孔子啊,因为你要自比孔子,你首先就得放弃权利、去著书立说、远离政治搞学术,否则你跟孔子有哪儿像?
皇帝也就可以抨击那些恋官不去的学术重臣不配自比孔子,要比先罢官。
当然,把孔子尊为圣人,这个过程一开始东汉皇帝也还是有些膈应的,并没有立刻干脆答应。
所以在汉明帝、汉章帝时期,皇帝才多次“亲临太学讲学”,其实这就是想把皇帝塑造为当世的儒家新圣,这样就可以避免封孔子,又能淡化王莽曾经也是被儒家推崇的历史记忆。
但结果已经很明显了:这些招数对皇帝本人素质要求太高,皇帝得好学,还不能是幼主,否则幼主没法去太学给太学生们讲课。
于是,汉明帝汉章帝结束之后,东汉才算是在这个问题上彻底放弃了挣扎,孔子也是到了那个时候,才总算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下的“儒家等帝畏惧王莽之祸的教训,把有实际行政功劳的新圣之路一概堵死、改为唯独尊奉孔子这类实政失败者,最终收获了矫枉过正的教训。
未来,大汉要允许实政上有大功的人封圣,但一定要死后再封,任何在生前吹捧圣行的,都要作为谄谀幸进小人处置——这一条,可以写进大汉的祖宗之法。
如此,大汉以后依然可以享受执政伟人为圣的好处,不用再一味追求以孔子之类实政失败者为圣,同时,也能回避王莽劣迹的影响。”
李素这个思路,其实倒是颇受了后来曰本人的一些启发,或许也跟他这几年东渡巡狩、搞历史政治的比较研究,所以容易联想到这方面看过的前世史料。
在“盖棺定论”的问题上,曰本人其实早期比汉人还谨慎,他们的长处,也确实值得汉人学习。
早在公元800年左右,也就是曰本还在王政时代、没进入幕府架空天皇的时候,之前曰本人有很多太政大臣生前就封“正一位”的,这个位阶的要求就是“生涯无瑕”,也就是的是完人、圣人。
但是760年代,活着获封正一位的藤原仲麻吕造反了,给“正一位”这个人格完人的符号留下了污点。尽管藤原仲麻吕被镇下去之后,他的“正一位”册封被撤销了,但也留下后遗症,曰本人从此一千多年、一直到明治维新之后,中间几乎再不给活人正一位。
藤原仲麻吕对于曰本历史的影响,几乎可以对标汉人的王莽。
曰本人开始反思:只要一个人臣还没死,谁知道他晚年会不会造反?会不会晚节不保?会不会出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的情况?
所以,不管功劳再大、德行再好,一定要等死了之后,不可能再做坏事了,再给追封为圣。
当然,此后那一千多年的曰本历史里,也不是完全没有例外,但都是有非常完善的保险制约的。
比如一共两次例外,
帝试图通过“去太学讲学”来塑造自己“既是世俗君主,又是儒家新圣形象”的弊端的修正。
李素也承认,皇帝要成为信仰和实政的双重领袖,确实有好处,但明帝章帝演过了,也高估了后世子孙的抗风险能力。
既然有了失败经验,肯定不能照搬。
而李素的改法也很简单:现在不是已经从察举制改成科举制了么?雒阳的太学,可以渐渐调整功能,未来肯定是要逐步向历史上的“国子监”过渡的。
既然如此,科举下的太学/贡院,性质逐步从教学往考核转变,那皇帝还讲什么课?
以后,在科举的考试环节,最后加一道殿试,皇帝亲自最终策问几个问题,把关一道,那不就是用“天子门生”这种后人都很容易理解的办法,来取代汉明帝、汉章帝那些吃力不讨好、对皇帝本人儒学素养要求过高的操作了么。
说句题外话,殿试这个制度,李素之前在科举的早期雏形改革里,一直还没提出呢,并不是一般化的制度,最多是皇帝偶尔基于“唯才是举”,对个别特别牛逼的人才,要策问召对。
李素当时不敢改太大、太伤筋动骨,也是本着一开始要极简主义、把天下士人对科举制的反对力量降到最低。
现在天下太平了这些年了,今年又要开恩科,这一科开始,把殿试形成固定制度,也还不晚。
刘备听了这个建议,也是大喜称善,同时稍微仔细想了想,也是忍不住苦笑——原因无他,主要是大汉搞的科举制度,相比于原本时空的早期科举,录取规模实在是大得多了,皇帝要亲自殿试询问鼓励每一个录取人员,那工作量也就大了很多。
毕竟,原本历史上的科举,录取出来都是县级的官员。但现在刘备和李素搞的科举,连“县分局”那些官员,都要考试录取了。
天下一千多个县,基层官员能上万,哪怕每十年、二十年轮流换一次血,皇帝到了大比之年,也得亲自召见少则五百人、多则上千人来谈话、赐宴。
哪怕每个新官说三句话,那就是三千句,皇帝也累啊。哪怕不过脑子,说三千句“爱卿辛苦了”,那也会口干舌燥的好不好。
刘备已经开始担心,将来他的子孙有没有这个精力来如此勤政,每次考试之年都做好跟下面的人聊三千句天的心理准备。
要是精力不济或者遇到怠惰的昏君,估计得想办法群发了。